“甚唻,地主?!”

父亲正好想问俊俊‘地主’是什么,父亲是听说过什么地主,但那是在‘口里’——爷爷带着奶奶、大逃离的地方,就是因为万恶的地主,爷爷才用生命带着奶奶、大来到大后套,可这儿咋么也有地主?父亲实在不明白,他望着俊俊,从俊俊的嘴里等待着答案。俊俊说,她也说不清地主究竟是怎样来的,但她只知道地主是有钱人,有很多的土地,但他自己不种,会让父亲、俊大这些穷人帮他种,帮他干活,然后给这些穷人一点儿粮食。父亲明白了,为何爷爷、俊大每次回来都会背回粮食。俊俊还说,这些为他种地的穷人被叫做‘长工’,他们为地主干活又叫做‘扛长工’,爷爷、俊大就是‘长工’,他们就是在为地主‘扛长工’。父亲吃惊的听着,目不转睛。他惊奇俊俊怎就知道的这么多;他又好似明白了奶奶为何不让他跑,甚至希望他睡觉;他更是明白了爷爷、俊大为何那样的累,爷爷的脸又为何越来越灰黄。想到这儿,父亲似要咬碎牙齿,恨恨的说道:“老子剁了狗日的地主”!

要说‘地主’这两个字父亲还真不是很陌生。父亲以前住的地方叫口里,他的爷爷奶奶活的时候他好像就听说过地主,他知道地主是坏蛋,专门欺负穷人。那时,父亲家还有几分薄田,父亲的爷爷还有着在父亲奶奶家学的种果树的手艺,所以,父亲家的日子还至少可以吃饱肚子。可有一日,父亲的爷爷干活回来吐了两口鲜红鲜红的血,之后便撒手人间。父亲知道他的爷爷死了,是吐血而死的,他不知道------。父亲的奶奶(以下称之为太奶)从年轻时身体就不好,属体弱多病的那一种。太奶的家世其实还不错,她的父亲也有几分薄田和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果园子,太奶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这个哥哥年纪不大却抽着大烟,太奶的父母年纪不小了才有了太奶和她的哥哥,溺爱孩子是不容置疑的,又由于太奶从小体弱多病,所以他们对太奶的哥哥更是要头不给脖子,就这样,这个宝贝的不能在宝贝的儿子小小年纪便抽起了大烟,且越抽越凶,抽坏了身体不说还败光了所有家产,最后气死了爹娘。太爷本是太奶家的受苦人即长工,太奶的这位好哥哥为了换取抽大烟的钱竟把体弱的妹妹推给了扛长工的太爷,好在太奶的命还没有苦绝,太爷虽穷但人不赖,是一个地道的、老实巴交的受苦人。他看着病怏怏、可伶至极的太奶发誓着一定要对太奶好。太奶不管怎样也算是‘小姐’,裹着三寸金莲,几乎没出过院子,平日里除了缝个针线、绣个花也没干过什么。太爷包揽了一切,尽可能的凭着自己的一把子力气让太奶过的舒服些。虽嫁了太爷,但太奶也几乎没受什么罪,白净秀气的脸庞依旧白净秀气,黑油油的粑粑她头每日梳的流光水滑,太爷靠着自己的手艺和力气硬生生的把穷人的日子过成了小富人——买了几亩薄田和两间土房,也算是兑现了当时对太奶的承诺。他们的生活快乐着!后来又有了父亲的大即我的爷爷,太爷想让自己的儿子学门手艺,太爷的思想很新潮,他认为种地是根本,但多一门手艺又多了一条活的路子,于是,他为自己的儿子选择了当时最时兴的‘木匠’,爷爷还算聪明,学的也还算不错,可惜他的师父在一次外出干活时摔死了,爷爷也就此中断了学徒生活,也就有了后来的半个木匠手艺。就这半个木匠手艺在当时也是很吃香的,并靠着这份手艺让十岁之前的父亲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甚至还计划着让父亲去读私塾。

太爷死后,太奶几乎到了疯的地步,她日夜嘴里骂着:“你个该死的周德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爷爷也还小,似乎也不太明白什么。没几日,那位周德旺竟带着人闯了进来,他们拿着一张发黄的纸,爷爷读过几年的私塾,大概能看懂几个字,,至少太爷的名字他看的真真的,太爷名字上的拇指印也是鲜红的鲜红的,他的目光看向太奶,太奶便昏死了过去。周德旺走了,太奶家的几亩薄地也走了。那一夜,太奶和爷爷都没有睡,太奶醒了,没说一句话,两只眼睛像两个黒洞,深不见底的黒洞,太奶的脸白的似一张纸,几天的时间里,老了不只是十岁。爷爷想问为什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娃儿,去给娘做碗面”。太奶的声音有些吓人,爷爷出去了。太奶起身,一面精巧的小铜镜里是面色苍白但依旧风韵尤人太奶,太奶梳妆着,那样的精细、专注,这种场景还是第一次,太奶后悔从未为太爷这样梳妆过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太奶流出了泪。太奶拿出了一盒胭脂,红通通、香喷喷,这是太爷送给太奶的,可太奶一次也没有用过,不是她不想用,而是不舍得,此时的太奶把它轻轻的放在鼻子下,靠近嘴唇的地方,闻着、闻着,像要闻在心里,又像要闻在骨头里。太奶梳着她的粑粑头——流光水滑。太奶又拿出一只发簪,一只白银发簪,一看就是能工巧匠打造的,簪子很是漂亮,漂亮的让人不舍得碰,上面有花、鸟,还有一滴半落不落的水珠,那花、那鸟、那水珠,仿佛是活的,均闪现着灵动的光。太奶先依旧在鼻子下闻着,深深的,之后便放在了唇上,在之后又放在了她头后圆溜溜的粑粑上,但只是一放,太奶的嘴角有了笑,甜甜的,这只漂亮的簪子是太爷在太奶生爷爷的时候让镇上最有名匠工用上好的银子用了不知几天的时间才打造出来的。太奶拿到手里时稀罕的不能再稀罕了。她曾经也戴过,但只是在太爷面前。太奶把腮红、簪子用一块儿干干净净的,绣了两只同样漂亮的鸳鸯的手绢儿轻轻的,紧紧的包裹在一起,放在她睡觉的枕头下。衣服太奶没有换,还是身上的那件灰蓝,裹着黑边,是太爷死后太奶穿的,太奶站起来,往平扯了扯,太奶是要出门了,走出让她下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家,太奶从针线筐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咬着下唇,深深插进衣服里,在院子里,太奶跪在地上向着她下辈子还想住的两间土房深深的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望着在厢房里做着面的爷爷泪水挂满了整张脸,她知道,爷爷根本就不会做饭,更不会做什么面,她也知道此时的爷爷在里面是怎样的手忙脚乱、汗流浃背,可她也只能这样,她要为爷爷拼了。

太奶走出了院子,轻轻的,没有一丝声音,太奶的身子软软的、绵绵的。

平时太奶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是费力的,太爷一般也不让她走,偶尔用只有一个轮子的木车推着她到镇上赶个集,木车上太爷会给太奶铺的厚厚的,软软的。太爷推着太奶,亮着粗后的大嗓门吼唱着(说是唱歌但却吼着,说是吼着却又有唱的样子):“阳坡坡出来红个艳艳,我推着妹子去赶集,过了一道道的坡,上了一道道的梁,哥哥我热的敞开了怀,望一眼我的妹子呀,能不能给哥哥我笑一笑”。太爷唱着、太奶笑着,声音清脆悦耳。如今,只有泪流满面的太奶。太奶又是怎样走得那样的快,她的心里装满了恨,满的似要从嘴里溢出,她丝毫没有感到一丁点儿的累,反而脚步轻快着,她嫌自己走得太慢,她恨不得立刻就走到那个让她恶心至极的地方。

到了,终于到了!

“老天咋就那样有眼呢”!太奶在心里念着。

院子被高大的院墙围着,排场的大木门半敞着,太奶连手都没伸,生怕弄脏了,她侧着身子走进院子里,三间同样排场的大瓦房活像三座活墓并排立着,一条成年黑狗瞪着大眼,张着大嘴、伸着红舌看向太奶,往日里,太奶是很怕狗的,可今天她却弯腰摸着狗头,更奇怪的是,凶猛的黑狗看见太奶竟连吭都不吭一声,而是乖乖的趴下,闭眼。太奶是不会对它做什么的,太奶是一个极度善良的人,她只是软绵绵的摸着它,竟还对它笑笑,太爷说太奶笑起来好美,美的像天仙。

瓦房的窗子是明亮的玻璃的,明亮、干净,玻璃上贴着喜庆的窗花,整个院子也是非常干净,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草,更让人干净还有院子里的声音,静悄悄的,连一只麻雀都没有,偌大的一座院子活生生就像一座墓穴,还好,院子的侧面有一口井,井上是一桶刚打上来的水,只有那水在晃着明晃晃、亮晶晶的波,院子干净着,太奶却闻到了阵阵恶臭,臭的太奶直泛呕。太奶无心管这些,用手用劲插了插那把剪刀,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炕上睡着的那个人‘周德旺’,太奶的牙似要咬碎,她深咽一口敲着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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