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茹府,府门幡帐高悬,府内处处挂素,本就简易的府邸,又一贯简朴,府里佣人不多,皆是戴孝,更显得一片凄凉。  这三天里,君玉除了在朝理事,剩余时间都在这里陪灵。  因金兰刚刚产子,君玉命人严加守护,不许她在灵堂长守,这位历经坎坷的女子,夙愿初尝,转眼即逝,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君玉知道是孩子支撑她活在世上,还有那位贫寒一生的寡母婆婆,她怎忍舍下,若无二人,这位高洁刚烈的女子必会追随夫君于地下相陪。  望着襁褓中娇弱的婴孩,君玉又一次黯然泪下,身旁的德姐劝慰道:“大人别难过,这孩子虽是早产了仨月,可长得硬棒着哪,奶妈的奶水也好,三天就长了不少肉呢。”  君玉揩去泪水,她知道这孩子是茹家的希望,也是挚友遗传的生命,她会将这婴孩当做自己的后代抚养,让他长大后不逊于世,以慰修平的在天之灵。她回头问姨娘道:“茹老夫人好些没有?”  德姐答道:“昨日吃了大人开的药,今天就好些了,只是心里的痛怎能放的下呢。”  “是啊,她守寡一生,老来丧子,是君玉对不起她,就劳姨娘多多劝慰她们婆媳,这几日您也受累了。”  “这是哪里话,我们不是一家人嘛,金兰姑娘的命也苦,我都替她难受。”说着话德姐的眼圈又红了。  修平名义上还是因忤逆皇太后被杖责而死,死后,朝中很多人忌惮这女人的淫威,多数不敢上府吊唁,只君玉翁婿和几名大臣前来。后来见君玉几乎天天在此,渐渐地,也来了不少御史台和翰林院的同僚,其中不少是君玉同榜同年的儒官。  君玉当初与修平脱颖而出时,这些人除了羡慕,敬佩,还掺杂着那么点妒忌,背后没少议论,总是有种自己不如别人幸运的想法。如今出了这事,这些自诩儒家君子的官员,自然不会幸灾乐祸,反而纷纷为茹修平鸣起不平来,别看他们中有些人在朝堂上畏手畏脚,在这儿他们的嘴可是不饶人,说起来是一套一套的。什么蒙古人坐天下,起用汉官不过是掩人耳目,能有几人被重用,还说这些鞑子根本不把汉官当人看,想杀就杀,蒙人犯错可以降职,贬为庶民,而汉官就要遭受这种酷刑---  一时灵堂里这种压抑的嗡嗡声越来越高,里面有些蒙古官员不想介入这种话题,以免尴尬,吊唁完毕立刻告辞了。  君玉见这些人越说越激昂,把赫英父子也拿来做比较,不由生气,大声说道:“众位仁兄,大家不要在灵堂议论了,茹大人已走,现在说还有何用。”  梁鉴也道:“大家为茹大人鸣不平老夫理解,可灵堂之上不可过于喧哗,还是安静一下吧。”  金元送走一批吊唁的人,回来对君玉等人说道:“众位大人,我替大哥谢了,就请大人们到前厅就坐休息。”  茹家如今只有孤儿寡母,金兰还在月子里,茹母又欠安,这应酬的事就由金元出面。茹母见金元伶俐,又是金兰的哥哥,就依君玉的建议,认下他做了继子,这样以来他们也算都有了依靠。  君玉等这些儒官在大厅坐下,金元让人一一端上茶来后,才说道:“大家方才的议论我都听到了,我们中原是汉人居多,历受外族的侵扰,远的不说,我们的祖父父辈时期,就饱受战乱之苦,中原被割据成两半,北宋早已灭亡于辽金诸族,南宋又亡于蒙,究其原因,除了异族人崛起的凶猛,还有汉室的腐败,相互倾轧,致使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入侵者长驱直入。”  君玉停住,端起茶喝了一口,继续道:“中原大地连年战争,死的又何止是汉室百姓,许多种族被驱逐灭绝,可这不过是那些雄心勃勃权力角逐的统治者造成,百姓不过是他们战争中的殉葬者。元朝统一既成事实,至少没了诸国争雄的局面,通运河,开海运,驿道驿站多如繁星,遍布南北辽阔的版图,为华夏的再次繁荣奠定基础,在这个国度里,是个多族血统的融合,多族语言的融合,谁能说不是我们华夏子孙的国度,”  她顿了一下,又道:“大家不要从心里把蒙汉对立起来,我们入仕朝廷就是为自己的国度尽力,为自己的百姓造福,先皇与太子已多年致力于改善民生,推行新政,你们不要把蒙族里面那些飞扬跋扈、排斥汉人的旧族势力看做一体,不是有不少蒙族平民百姓入住中原,经商务农,养马畜牧,与汉人相处吗,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多多完善大元的律法,让汉人的生存受到平等对待,就是我们需要做的努力。”  君玉一连说了这么多,却不显得冗长,里面许多新的观点让在座的人深思。一旁的□□道:“大人的话是有道理,可我们毕竟是被外族人统治的,当初的杀戮让许多汉人不能释怀。”  黄歧也道:“确实如此,至今我都不愿回老家,家里总有人认定是我背叛了祖先,做了鞑子的官,就是汉人里的奸细。”  “汉奸?”君玉不禁一乐道:“这样一说,我这被朝廷重用的人,岂不是大大的汉奸了。”  她这一说,令其他人也会心一笑,厅里的气氛也就变的轻松了些,她说道:“那就让他们好好想想,历朝的统治者和百姓的关系哪家不是一样,若死抱着亡国奴的姿态,那就去荒山丛林隐居,不食大元的烟火,不做大元的臣民,或是扯旗起义,光复汉室,即没这样的胸襟胆量,又没有为家国效力的本事,只一味的清高有何用?”  她这番近似刻薄的论点,引起一位在座儒官的注目,说道:“大人说的虽苛刻了些,却是能切中要点,下官佩服,若都能像大人这样的胸襟,勤恳务实,富庶繁荣就不是梦了。”  君玉见是一位年近花甲的官员,舒眉慈目,胡须不长,掺杂着几缕花白,虽形容消瘦,方正的脸庞却显的刚毅健朗。她认得此人,姓张名宜字浩言,听说是一位从县令做起的汉官,正直敬业,曾被成宗提拔。后因直谏朝政弊端被贬,辞职回乡隐居多年,是先皇把他召回,做到了监察御史大夫一职,却在后期被贬到翰林院做了个三品学士。这样一位实干的官员却在翰林院舞文弄墨,此后他便沉默寡言起来。君玉知他品性忠厚,只因他平日做事做人低调,虽对他心存好感,却从未深交过。  君玉轻轻抬身,拱手道:“不敢当,张大人过誉,久闻张大人为官无私公正,治理有方,是晚辈的楷模。”  张宜见郦君玉如此谦虚,竟不好意思,起身道:“哪里,哪里,下官只是年长些,却不及大人执政的能力,又无在座各位的才华,惭愧惭愧。”  □□忙拉他入座,说道:“老前辈不用谦虚,您是为官一生,有功无错,却数次被贬,晚辈们也为您寒心哪。”  这句话又引起刚才的话题,君玉轻敲桌子,说道:“刚才我已说过了,如今太子锐意改革,登基后必会有用人之处,大家不要拘泥于汉官的身份,也不要怕被世人奚落,后世自会有公正的结论。”  厅里安静下来,君玉继续道:“汉官在朝的功绩可圈可点,就说这位张大人,他在地方时就勤政爱民,惩恶扬善,为百姓称颂。茹大人在世时也是清查铲除那些危害朝廷和百姓的贪官蛀虫。还有,大家刚才提及的那位被贬为庶民的赫英大人,也是数次为朝廷破案,惠及不少汉人,大家有目共睹。许多蒙古同僚与你们日日和睦相处,有何不妥,我们反对的是那些阻碍大元进步,危害社稷的官僚贵戚,与血统无关,大家决不能以此隔阂,造成分裂,要知道这些隔阂会随着律法的进步完善而消亡。”  她眼睛扫过众人,温和道:“我相信你们十年寒窗千里赴京,一为立身,二为养家,不要求你们像他们那样出色,只要踏踏实实做好本职,对得起大元的这份俸禄,就是为中原同胞尽了这份心了。”  这次君玉说完后,厅里一片安静,众人或心服,或口服,皆是住口,没人议论了。  等这些人离去,君玉舒了口气,端起茶碗一气儿喝了。  这期间,梁鉴一直坐在角落里默默听着喝茶,闭目养神,这位女婿几乎是日日都在变化,越来越像一位统领百官的丞相了,他是自己看着成长的,每一次变化都让他欣慰,也让他担忧。欣慰,是因为他没选错人,担忧是因他的年轻、他的志向,本就过份谨慎的梁鉴,对女婿的处境有一种莫名的忧虑。  君玉来到梁鉴面前,为他续了下茶,说道:“岳父一直没说话,是不是小婿的话里有什么不妥之处?”  梁鉴道:“并无不妥,你苦口婆心的总算把他们理顺了,就是口服也是不错的。”  “有些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不一定一致,关键时候,他们大多人也没什么胆量,只是发发牢骚而已,我是怕影响与那些蒙族官员的关系,与我们不利,毕竟大多蒙人还是支持朝廷新政的。”  梁鉴叹了口气道:“看如今朝中的形势,贤婿还是谨慎一些才好,我们毕竟只是臣子,生杀大权在于皇室。”  他起身,拍拍君玉的肩头,说道:“你也该回家看看,素华这两日担心着哪,这样熬着,我也怕你身体受不了。”  “没事,我身体好多了,只是心里的病这辈子放不下了,我一直觉得是我对不起正林兄,当初若不是一念之差,也不会导致这种结果,我错估了这个女人,不想她如此残忍。”  梁鉴安慰道:“我知你想的什么,以往的事不是你一人能左右,不要过份自责了。”  金元派人来通秉,说太子前来吊唁,已到灵堂了。  君玉道:“太好了,我正想进宫去见他,正林兄决不能就这样枉死。”  院里,金兰抱着启元走向灵堂,德姐等人正在劝她回屋。  君玉过去拦住她道:“妹妹还在月子里,不用去,有我和金元在,你还是回屋吧。”  德姐也道:“是啊,太子不会怪罪的,你若受了风还得了。”  金兰抹去眼角的泪,说道:“兄长莫拦我,妹妹就是要见见太子,替夫君说几句话,讨个明白。”  君玉收回拦她的手,改了主意,按按怀里揣的血襟,与岳父陪她进了灵堂,时值鲍硕为修平的灵前上香完毕,正对着灵柩鞠躬致哀,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章炎等数位朝中的蒙古大臣,恭敬的为逝者默哀。  金元、金兰,茹母等茹府亲眷和守灵的仆人下跪,哀哀哭泣。  灵堂里的哭声,震撼着鲍硕的心,他想起新年刚过时那场特殊婚礼,同年的府邸,如今成了素缟之地。他望着府中简朴的陈设、着丧服的寡母弱孀,不禁对这位廉洁奉公的臣子内疚。  他走上前去,双手去扶茹母和金兰,说道:“是本宫的失误,错失了这位大元的栋梁之臣,是我朝的损失,两位夫人请起。”  他让两位内侍过来,他们每人手里捧了一个盘子,上面盖着黄袱。  鲍硕道:“茹大人已去,本宫也哀痛不已,这些银两就权当是对你们的抚慰,请老夫人收下。”  内侍打开黄袱,两盘亮晃晃的银锭。  茹母一愣,双膝跪下并未谢恩,说道:“太子殿下,民妇是贫寒出身,丈夫去世后与儿子相依为命,所幸平儿继承父志,发奋读书,被朝廷录用为官。入朝以来平儿勤恳敬业,不曾有丝毫的懈怠,几乎没好好休过一个假期。他一向嘱咐家人勤俭,除了官服,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只有一件,穿过一次后,还给了老身,”  老人声泪俱下,泣不成声道:“我儿对皇室一片忠心,从不谋私,怎会忤逆朝廷,民妇不要财物,只求殿下,殿下,为我儿正一个清白之名。”  金兰本已停止了哭泣,听着婆婆诉说,又是泪痕满面,她怀抱婴儿跪行几步,欲说什么,却咽喉哽塞,呜咽着说不出声。  鲍硕早已听的眼含热泪,记不清金兰大婚时的模样,只觉得眼前这位身着重孝,哭的花容惨淡,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楚楚可怜。  许是要做人父的感受,让他对金兰怀中的婴孩格外心疼,便俯身对金兰道 :“茹夫人,有话慢慢讲,本宫一定答应你所有要求。”  金兰强忍悲戚,终于开口道:“臣妇,臣妇不求殿下任何恩赐,我与夫君早已深沐皇恩,是殿下亲临臣妇的婚礼,臣妇没齿难忘。”  她抬起头,清亮湛蓝的泪眼里充满深情:“夫君是为国为民请命而死,臣妇虽痛不欲生,却与夫君同心同德,无怨无悔,夫君生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大元政清人和,百姓富庶安康,这是他的遗愿,也是臣妇的要求,除此以外,别无他求,望殿下恩准,以慰夫君地下亡魂。”  鲍硕浑身一震,不由退后一步,心潮翻涌,声音低沉道:“好母亲,好妻子,这就是民间的知己亲情,本宫好羡慕,”  只有片刻的惆怅,他上前一步,郑重道:“茹夫人,你这个要求胜过任何金钱权力的价值,放我肩上也是副重担,不过它也是本宫的愿望,好,我答应你,一定还茹大人清白,让大元政清人和,百姓富庶安康。”  满屋子的人从茹母哭诉起,就心怀悲悯,到此已有许多人为此流泪。  君玉擦去泪,走到鲍硕跟前,屈膝一跪道:“太子殿下,茹大人英魂已逝,心愿未了,这是他用生命写下的最后一字,”  她捧出血襟,在鲍硕面前展开,“他用血留下了这个警字,警示我们不要再让惨剧重演,不要让天下的义士含冤,不要让先皇的努力付之东流,请殿下权衡,早日登基。”  梁鉴、章炎等人也下跪奏请道:“请殿下早日登基,执掌朝政,以保大元的稳定,政律的施行。”  深夜,鲍硕走进清宁宫大殿,对纯已道:“我答应你的条件,但也请皇祖母答应孙儿的几个要求。”  三日后,宫里传旨,追封茹修平荣禄大夫,赠忠烈君称号,封金兰为义郡夫人,茹母是荣郡夫人,茹修平之子成人后可免试入朝晋职。  复刘捷的右丞相之职,封郦君玉为中书令,两道诏书同时下达,又封梁素华为隽国夫人。  五日后,早已备好的登基大典在大都进行,拜宗庙社稷、大明殿群臣汇集,新帝携平后、詹后两位娘娘登基,受百官朝拜,郦君玉、刘捷带文武百官三拜九叩行君臣大礼,至此鲍硕正式临朝,行使帝王之权。  翌日,皇上大赦的诏书颁行全国,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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