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运河因漕运变的更加繁忙,这条河给京城送去了繁荣,也给沿岸带来了商机,沿河的秋冬景物从西子湖畔的深绿到燕京萧索的枯黄,千帆如林越,纤夫壮行歌,无数的大小船只,构成了元朝南北经济的大动脉。  在熙攘陈杂的各式货船中,有一长龙般的官粮船队,从临安开始穿过了大大小小的古镇码头,直奔大都,运粮船只中有一条押运漕粮的官船,船头悬挂着数只灯笼,舱内帷幔遮挡,一看就是载有官眷。  时近午时,船也早已进了通州河段,因近年北方干旱少雨,通惠河已经难以承载大型货运船只,这些漕粮就在这里登上码头,或存储,或改陆运至大都。  吴道庵步出船舱,从船头眺望远处渐渐清晰的这座著名皇家码头。从东平启程入仕,他做过东平县令、临安知府,如今又调任济南路总管,看似一帆风顺,里面的艰辛却是自知。这承上启下的差事,除了疲于应酬朝廷时时巡查的官员,还要处心积虑为百姓解难,最重要的,是在这清浊混杂的世事中要保持清廉。这既是做人的根本,也是保命的底线,正因他坚守的那份谨慎,这一路,他的妻儿和那三位莫名其妙的王妃就被圈在这艘船上,从未登过陆地。  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童跑出船舱,揪住他的衣襟道:“爹爹,到京城了吗,是不是到了就可以下船了?”  吴道庵蹲下,揽过儿子道:“快了,听话,到了大都,爹陪你玩一天好不好?”  康氏抱着一岁多的女儿出来,走近丈夫,说道:“也别怪孩子,憋了这一路,大人也闷得不行呢,我们跟着你上任进京的也习惯了,可这三位姑娘却是得罪不得,万一哪位被王爷认了,岂不是我们照顾不周。”  吴道庵凑近妻子耳边道:“我看这三位未必就是,本来这件事就荒唐的很,谁知皇上怎么想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把她们安全带到皇上那儿,管她们高兴不高兴。”  一只小船靠近,刘奎光踏着船板说道:“吴大人,刚才接到信儿,说朝廷的郦大人和户部尚书王大人已经亲自来查验漕粮,还说皇上让郦大人把进京的王妃先过过目,一会儿船进了码头,就请她们在船上等着,大人忙完公务就过来。”  本以为到这儿时会到岸上松散一下,不想这顿饭还要在船上吃了,吴道庵也觉得这三位姑娘有点委屈,便让随从唤她们出来,说道:“一会儿进了码头,朝廷的郦大人要来见见三位小姐,还要委屈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我会让人把饭送到船上。”  说话间船已陆续进港停泊,岸上几排士兵已警戒到位,准备卸货,其中三名官员也在引颈等候,吴道庵下到小船,与刘奎光先一步上岸去了。  正午时辰,艳阳高照,把晨起的清冷驱散了不少,邢瑞云看着两位同行的丽君舒展手臂,大口呼吸着舱外带着水润的空气,其中一个女子无忧无虑的样子让她羡慕,不像她从小就被生活压的喘不过气来,如今又被哥哥逼着冒充这个王妃,她也是读过书的。欺君之罪岂能不知,前途未卜,哪来的欣喜,不知这位郦大人是何等人物,是否仁慈,若败露能不能饶过自己。  午后不久,岸上便来了几位官员,有瑞云熟悉的吴道庵、刘奎光,另外跟着的大概就是那位郦大人了,紫袍皂靴,大红织金貂皮风衣,幞头下面如美玉,冉冉风流,身旁一众带刀侍卫,全副戎装,这种威风不禁让她看呆了。  君玉上得船来,先见了姑母和侄儿,道了平安,才进舱入座,叙了一会儿,便对刘奎光道:“刘将军就等着王尚书清点完毕,护送这批漕粮进京,一路要小心。本官自有护卫,与吴大人走水路。你现在就去整顿队伍,这批粮食可就交给你了。”奎光应着下船去了。  君玉这才提起王妃的事,听姑父说是三名,吓了一跳,吴道庵悄声笑道:“这还是我精挑细选的,那些差的都被我吓回去了。”  君玉暗道,为这王妃的名头,竟也真有不怕死的,她让姑母带侄儿回避,然后叫君眉把三人带了过来。  三位女子出了内舱,给君玉见礼,一样的窈窕,一样的知礼,只有一位神情内敛,似乎有些胆怯,另外两位却是明眉灵目,顾盼生辉。  君玉清清嗓子,说道:“你们分别报一下都是住哪儿,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  这一问连吴道庵都觉不妥,可那三人并没感到诧异,生着一双杏眼的绿衣女子说道:“大人,奴家闺名孟丽君,就是皇榜上要找的临安孟丽君啊。”  君玉拿手拍拍额头,像是恍然大悟道:“噢,是本官差点弄错,你们不都是来投案的孟丽君么,不过王妃只要一个,那你们定有两个是假的了。”  她站起来,依次审视着三人,心想,要说像,有一个倒有几分自己的形似,可性情不同,那两位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皇上把这任务交给自己,真是难为了。  舱内一名老者,两名壮年汉子试着想开口,被君玉一喝道:“孟小姐乃是临安名门望族,聪慧博学,还用你们多嘴。”  然后面对三位女子告诫道:“小王爷原是与王妃青梅竹马,定了姻缘,如今又贵为国舅,若想假冒可是欺君之罪,什么下场你们应该知道,只要你们想退出,我可以网开一面,要是到了皇上那儿,我可不能保证了。”  见她们仍是犹豫,看来富贵荣华的引诱还是颇大的,她干脆指指那位杏眼女子道:“那本官可要考了,就从你这儿来,说说,你为什么是孟丽君。”  君玉所问都是这么古怪,不过这女子的回答也顺畅,看来确实是做了功课,从孟家到皇甫家的情况说的一点不错。射柳定姻,刘府逼婚代嫁,这些可都是临安城人人皆知的事,她不等这女子说完,便问一句道:“你订婚后与王爷可有互赠的信物?”  这可是君玉的杀手锏,恐怕没人能回答。  这女子确实紧张了,犹豫道:“是荷包。”  “什么颜色,里面装的什么?”  “是蓝色,里面是,是香囊。”已经是信口雌黄了。  君玉笑道:“至于王爷的东西,你也就不用再答了,你,”她一指这人身旁的一位道:“该你了,这次我不问,你自己说吧。”  被点名的女子闪着一双明眸,皓齿微启说了段话,差点把君玉气死,她道:“大人,我孟丽君若说出那些人人皆知的事,也不能让人信服,可您考我细节我也不记得了,我是四年前被我义父从长江边救起,当时还有位比我小的丫鬟已经死在我身边。我醒后对以前的事一点都想不起来,义父说我得了失忆症,这孟丽君的名字还是从我贴身的衣服上绣着的,他们说我就是这孟丽君了,四年来他们一直这样叫我,大人可以去问乡邻和官府,我认义父可是族长做的证。”  同名同姓倒有可能,可偏偏又失忆,还是主仆二人在外遇难,就是考她学问也不为准,因为现在她就是一张白纸,君玉想到这儿,情不自禁道:“你这样子,见了父母家人和王爷,你也不认识呀?”  “只要他们认识我就行,王爷只要娶我,我就是了。”  君玉哭笑不得,又不能说自己这一品大员才是,这女子真认为自己就是了,可她连三分的相貌都没有,只好说道:“你叫孟丽君是不假,也是遭遇不幸,可如今王府就存着孟小姐一张画像,你相貌差的太远,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会让你们当地官府查一下你的身世。”  君玉仗着与少华之间的那些记忆,完全可以挡回假冒的所有女子,可这样把她们挡在京城外,皇上也见疑,还是留一个让少华和皇上见见的好,想到这儿,她都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促狭。  看看第三位女子倒是楚楚可怜,一身的书卷气,身材脸庞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穿着衣饰也像位大家闺秀,只是气色行为上没有大家闺秀那么大气端方,到时父母和少华肯定不会认,自己再从中讲情,不会害她就是了。  主意已定,她也不问了,直接对邢瑞云道:“你就随本官进京吧。”  然后看看已经觉得不对劲儿的两位,说道:“还用本官再说吗,你们自己招吧。”  这个中年汉子跪下求饶道:“大人饶命,是草民贪心,这是我一个远房侄女,想着能攀上门贵戚,脑袋一时混了,大人千万不要治小民的罪,我一家还指着我养活哪。”说着一把把侄女拉的跪了叩头。  这女子被这一拉,低头嘤嘤的哭了,含混道:“都是你,说什么王府多好,哄我来,叫我怎么有脸回去。”  这一来,君玉也不好再训斥他们,便挥挥手,让他们和那失忆女子一起下船去了。  君玉舒口气道:“无端生出这些事来,让人心烦,总算解决了,还没来得及与姑父叙叙旧呢。”她立即让鹿昭二人找了两条民船,随官船一同沿通惠河驶往大都。  夜幕降临,灯火照在河面粼粼发光,仗着身边有高手侍卫,就停靠在一个小镇码头过夜了。一壶温酒,几碟小菜,君玉与姑父慢斟慢饮,从东平贡院赴试,到各自的经历,他们缓缓聊着,不觉时间的流逝。  当聊到山东灾区,黄河的治理时,吴道庵突然道:“还记得我们在东平聚会时,那位赶考失利的儒生么?谈起黄河的治理,他可是一宝,自从科场失意,这人就在乡学里混碗饭吃,这几年他可是走遍了黄河灾区,光治水图就画了好几张,一心想根治黄河,不再让百姓吃它的苦头,可向当地官府递交了几次治理方案,都不被理睬,更别说上报朝廷了,如今空怀一腔夙愿,报效无门。”  君玉道:“眼下朝廷已下决心疏通河道,防患水灾,正是用人之际,这样的人才岂能不用,姑父此去山东,可把他推荐给工部尚书朱世景和都水监张齐,两人正为此事忙呢。”  吴道庵道:“按说这是好事,可朝中官员哪能都像你这样正直无私,他一个无职的庶民,恐怕不会让他们认可。”  君玉道:“那倒也是,姑父去后就看情况吧,也可以让他来京找我。”  她把着酒壶给姑父斟满酒,又道:“侄儿还有一事,姑父上任后,要留意勘察实情,你的前任可是刘捷的人,被皇上贬回原籍,他留下的这摊子有些复杂,姑父可要受累了。”  吴道庵笑笑道:“为朝廷效力还不是应该的,我也不是那种投机取巧的人,凭忠心良心办事,只要不是因能力不足,我可是要鞠躬尽瘁的。”  君玉点头,感叹道:“姑父这次回京,恐怕没有多少与家人团聚的日子,继父那里也就是见个面,皇上叫你到京后立刻觐见,让你接着就赴任呢。”  “没什么,习惯了,这也是皇上信任。”吴道庵并不在意。  他看看君玉,关心道:“倒是你,入赘相府多年,也没子嗣,梁相怕是着急了吧。”  君玉最怕的就是此话,支吾道:“不慌,我们还年少,从站到这朝堂之后,就没顾上想这事呢,慢慢来吧。”  烛光摇曳,酒意遮盖了脸上的红晕,喝的不多,想起这件让人头疼的事,君玉就有点昏昏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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