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阳光已经西斜,整个院落有些昏暗,却正是青楼每日开始辉煌之时,回廊里灯火灼灼,半明半暗的珠帘绣幕,半遮半透的缕缕幽香。加上祝、冗、邬他们一行五人,被丫鬟接进二楼一个房间,两厢都有落地的锦幔,不知是套间还是通廊,里面没有过多的装饰,喝茶的桌凳,听琴的雅间,雕花刻凤的文墨书案,既有娟秀之气,又有娇妍之风。君玉注意到墙上几幅挂图,不是艳丽富贵之色,反而画的苍山巍巍,云雾蒸腾,似烟如云。 屋外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小翠、小红备好茶具,绾秀姑娘就要过来了。” 不久,两名丫鬟伴着绾秀进来,仍是如霞般飘逸,玉般晶莹,一头秀发似乌云般飘垂而下,鬓角额前只簪了一枚金凤发簪,熠熠闪光,衬着一双似媚似嗔的丹凤眼,福了一礼,轻启唇角柔声道:“让各位公子久等了。” 众人起身还礼入座,看着那双纤纤玉手洗茶、烹煮,屋子里渐渐飘起一股奇特的清香。 斟茶入盅,丫鬟一一给三位学子奉上,唯独没有君玉、少华。 绾秀笑道:“二位公子莫急,此茶与你们有缘,自是与众不同,”她命丫鬟奉了两盏盖盅上来,说道:“请二位公子品尝,是否是家乡的味道?” 狐疑中,君玉少华打开盖盅,清碧色的茶水中,深翠的茶叶,一旗一枪茶形斐然,嗅之,比自己日常喝的纯正了些。 绾秀又道:“此是雨前细芽,又是千里迢迢取来的龙泓之水,自是不同,绾秀知道两位公子离乡日久,特意款待。” 少华道:“谢过了,不知姑娘是怎么---” 绾秀打断道:”萍水相逢,大家都是缘分,别在意出处,公子不必多问。” 君玉笑笑没说什么,把茶原封未动放回桌上。看少华的神情也是如此,他多年征战,这点机警还是有的。 绾秀会心一笑,说道:“几位的诗作我看了,都很喜欢,尤其是祝公子的五自诗,写的洒脱超然,一语中的。” 这三位学子,无论穷富皆是好学之人,又都是青春年少,被绾秀待见就已是兴奋,尤其是善于交际的仕梁,听她夸奖,便道:“姑娘过奖,我自小就不喜欢与人与事较真,自己想的开了,也就自然而然会顺风顺水。” 冗叔尧听着,忍不住笑道:“这位祝公子真不愧是自在潇洒,这话一出,就带了三个自出来,书尧本性难移,一向认死理,对你这活法,佩服,佩服。” 绾秀掩口偷笑,揶揄道:“这苍凉世事,难得祝公子如此自在,不如把这关东侠士的名儿去了,改成自在居士可好?” “托绾秀姑娘的金口,我就是这自在居士了,逍摇自在一生,在下求之不得呢。” 几番话过后,君玉也放松了些,插嘴道:“这位自在君,我可要问了,你来京城可是为出仕而来,难道也要做个自在逍遥的官员?怕是皇上也没这么逍遥吧。” 不等仕梁回答,绾秀接道:“此话也不尽然,能做到逍遥二字,必然是看透世事,顺其自然,诺大的王朝,也需这种人调和一二,公子不这样认为么?” 君玉听了,望着绾秀沉思,随口道:“承教,承教。” 一旁的邬兆才也开口道:“刚才见姑娘独对那两位公子留心,我们此次怕也是叨了他们的光,这茶确实是难得的清香入脾,值得一品。既然品茶,少不得雅趣,就请姑娘把方才考较的四个字讲上一讲,我们也想听一下姑娘是何见解。” 仕梁也道:“是啊,不妨说说,我们也长些见识。” 绾秀道:“三位公子在考生里面也算是真才实学,说不定将来还是朝廷的官员,绾秀很高兴能结识诸位,也愿与诸位探讨。” 她起身,绕到冗叔尧、邬兆才身后,继续说道:“二位的看法在前一字中大同小异,正如明公子所说世事如苍,难以言表。再清楚的表象万物,都会被时间所染所化,只有苍色永存天地之间,世受光的福泽。从冗公子和明公子的诗中能看出追索光明的那种雄心大志,却也该明了,光是从何而来,邬公子和祝公子说出真谛,真正的光泽不是来自外力,而是万物自身的升华,所以光是一众色相的凝聚,而苍是一众色相的沉积,凝聚为天,沉积为地,才是天地共存的根本。” 她望着屋外奢靡的琼光朱户,绣阁烟霞,缓缓道:“说起情、色、淫,皆是众生自缚的枷锁,可以像冗公子一样于浊泥中独守清明,也可以像邬公子那样清浊分明,小女子却偏爱明公子那句众生之爱。众生之爱来自天道使然,洪荒大泽经历几劫几灭,之所以能延续至今,皆是来自众生之爱的力,何来一个淫字?是芸芸众生的迷失,才亵渎了情爱,祝公子说的好,心有真情在,何须再分情与淫,倘若没有这么多自缚的枷锁,男欢女爱,这世间也就不会有这个淫了。” 众人沉默不语,一时沉浸在绾秀的话语里,她也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道:“小女子的这番话,各位公子以后慢慢去想,如今却不可辜负这良辰美景,” 她走到少华身后道:“皇甫公子可是一句话还未说过呢,你与明公子的茶也未动一口,怕是凉了,小红小翠,给两位公子换点热茶。” 小红端了少华面前的盖盅去换,不想好端端的竟歪了一下,茶水全泼在少华的脖颈和肩膀上,两人都吓了一跳,身边的绾秀灵巧的抽出绣帕为少华擦着,绣帕轻盈的撩过少华的面颊,少华怔了一下。 对面的君玉看着,一把端过小翠手里的盖盅道:“哦,绾秀姑娘,非是在下不肯喝,皆是因小时喝茶伤了脾胃,父母便禁止我再喝,还请姑娘谅解。” 绾秀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嫣然一笑,回到座位。 君玉起身道:“在下出来的久了,家中还有事怕耽搁了,就此--”她这样说着,见对面的少华目光迷茫散漫,似是昏昏欲睡,手撑了下桌子,身子却是一歪,趴在桌上不动了。 祝仕梁的一声表哥,和君玉一声惊呼同时响起。 绾秀道:“公子莫慌,想是这屋里的香气所致,这种香来自西域,内地人也有不适应的,不妨事,只是短时的嗜睡而已。” 绾秀说话时,君玉已经来到少华身边,说道:“怕是迷香吧!”她眼前掠过那条为少华擦拭水渍的绣帕。 绾秀笑道:“是公子猜测了,绾秀并非阴厥之人,从不使用此物,小红小翠,扶皇甫公子进里面休息,再熬些醒神汤来。” 此时君玉已经为少华把过脉,脉象平和规律,看脸面也无异,确实像进入睡眠状态,她推开过来的小红道:“即是无碍,就不劳姑娘了,在下先送他回府。” “怎么,公子不放心?皇甫公子是春芳阁留的客人,让他这样回去岂不是我待客失礼了,放心,我保他无恙就是。” 仕梁看不出所以,楞楞的不知所措。 绾秀一双眼含着笑意,带着柔情,刚才还字字珠玑,眼下竟是千娇百媚,顿时让君玉紧张的心舒缓,消了戒心。 丫鬟把少华扶进里面去了,君玉犹自神思飘忽,她意识到不妥,把眼光从绾秀身上挪开。 绾秀笑道:“明公子既然家中有事,绾秀也不便多留,今日能与诸位畅谈,小女子三生有幸,最后小女子再为各位公子抚琴一首,以表心意。” 君玉还未来得及相阻,绾秀已坐至琴旁,随着铮铮阴柔的琴声,君玉不及设防,心扉大开,一缕神思竟是随它游荡----- 朱栏琼阁,白云缭绕,不染纤尘,绾秀一身霞衣飘飘,令她身不由己随行,清溪碧水,落红随水流逝,似梦似真。 嫣红纷飞,犹如仙阙翩然起舞,这百里桃林似曾相识,是她曾经的梦境,绾秀玉手纤纤捧樽而至,轻启朱唇道:“执佛仙子,别来无恙?” 这声称呼让她不解,茫然道:“此是何处?” “自是你的出处了,请喝了这杯桃花酿,了尽前缘旧事,小仙也可复命了。” 一阵香气袭来,杯中清澈橙红,放置唇边,柔润袭人,朦胧中,见少华在桃林深处伫立,面色如桃花生艳,眼柔似琼浆半酣,清秀俊朗、翩翩儒雅如玉树临风。 一片花瓣飘过,君玉眼前一凉,心里不禁一凛,就是这一刹那的感觉,让她回归自我,手一扬,琼浆落地,激起一阵疾风,她扬声喝道:“我乃大元丞相,尔等怎敢用幻术诈我。”----- 疾风过后,眼前的一切尽数散尽,绾秀的琴声依旧,却已不再能撼动君玉的心神,飘飘渺渺的琴声渐停,三位学子深陷其中,频频回味,连声叫妙。 绾秀深深一礼,令婢女送客。 仕梁记挂表哥,欲问,被君玉拦住道:“我与你表哥是故交,就交给我吧。”她深知就里,也不便让祝仕梁知道。 绾秀玉面含羞,脸色沮丧,还未开口,君玉便质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小女子绾秀,见过丞相大人。” “胡说,你若是青楼女子,怎会此种邪术,既知我的身份,还敢如此,你知罪吗?” 绾秀收起笑容,说道:“大人息怒,小女子怎敢戏弄与你,大人既已察觉,绾秀也不隐瞒,我是玄女娘娘手下一名小仙,专司男女□□阴阳之术,因帮凡人擅自改动腹中胎儿的性别,搅乱了阴阳,被罚至凡间受一世的风月之苦。” “既是这样,你不思改过,为何还要在凡间使用幻术迷情?” 绾秀看着君玉,半晌才叹气道:“非是绾秀泄露天机,只是大人聪慧机警,小仙实在瞒不过,你与东斗星君和几位仙姬前世孽缘未了,也是被罚下界了结姻缘,不想你们却擅自改了运命,不遵天意,娘娘命我施以警示,完成你们的运数,就会让我重返仙界,万没想到,你与皇甫公子心志如此坚毅,小仙无能,也只是多在凡间受几年苦,可姐姐与众位仙人不遵天意,却是要遭天谴的。” 君玉默默伫立,刚才的幻境依依在目,与屋外的繁华锦绣无异,仙界的清规戒律不亚于凡间,同样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五年前她偶然被了凡提醒时,还迷惑不已,如今却不会再有迷茫,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做个凡人有什么不好,轰轰烈烈一生,哪怕短暂。 她用手轻轻抹过盖盅,暗想,少华只躲过了这盅茶,却没躲过那条绣帕,不禁问道:“ 你把他怎样了?” “大人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他,只是---”绾秀略略一顿道:“大人请跟我来。” 打开锦幔,出了回廊,就是一间小巧的绣阁,花团锦簇,脂浓粉污,丝丝甜香弥漫,铺陈华丽的帷帐里,躺着的正是少华,衣冠虽整,却是昏昏沉沉,衣袍的下摆上有几点血渍,不禁一惊,一股怒气道:“你说保他无恙,怎会有伤?” 绾秀忙道:“大人别急,这不是别人所为,是他为抵御□□诱惑,用桌上的簪子自伤,没有大碍,几日便好。” 君玉松口气,盯着绾秀,一字一句郑重告诫道:“此事就算过去了,我在凡间也不会难为你,毕竟你是奉命所为。可有几句话你要记清,我孟丽君既已下界为人,一生所学所愿,绝不会因女子放弃,说到做到,即使父母也阻拦不住。况我一世为人,怎会把有限的命数交于旁人主宰,既是仙道也应众生平等,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们。。” 绾秀深深施礼,也道:“大人不用说,小仙也不会再打扰你们,今日领略了姐姐和星君的定力,非常人可比,也钦佩大人治政的能力。凡间一生虽短,却是风雨颇多,请记住方才小仙的话,也是立国的根本,这三位公子必会胜出,只是各有千秋,大人可酌情任用。小仙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们的逆天而行,必会招来坎坷,切记谨慎,不可一意孤行。” 她重新斟了一盅茶递到君玉面前道:“小仙真的佩服姐姐,这次是诚心敬你,绝无他意,姐姐若信我,就喝了这盏茶。” 君玉接过,笑笑,然后饮了,说道:“即便有什么,也是为仙凡两界做障,我理解。” 绾秀笑道:“大人清明,我不过是抹去了大人不该记住的那些,来日方长,大人保重。” 此时,屋外传来荣发和君眉的呵斥声,大概是闯进后院,被春芳阁的一帮伙计拦阻所致,君玉道:“姑娘可让人把皇甫公子送到后门,我会带他回府,因王府的家规甚严,请姑娘关照此事不要在这里张扬。” 君玉走出屋子,吩咐荣发二人叫辆车来,去后门候着,先送小王爷回府。 当少华被扶进车时,君玉又将绾秀给的一坛酒,浇了些在他衣服上。 少华脱口道:“恩师莫倒了,可惜了这酒。”他接过来,往嘴里灌了几口。 “你这人,醒了也装睡,还让人把你背出来。”君玉埋怨道。 “我是怕她再留我。” 君玉忍不住笑,问道:“方才你可记住些什么?” 少华脸霎时变的通红,不敢看君玉,把脸扭到一边道:“恩师放心,以后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会陪他来这儿了。” 外面荣发、君眉听的真切,捂着嘴几乎笑岔了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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