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滹沱河,河水清澈见底,微澜不惊,蓝天下,远处嫩绿的青山,夹杂着片片杏红桃粉初绽。  少华从京城一路过来,在河北平原流连几日,一人一骑,走遍几个州县。明知寻妻是大海捞针,却也是因在家憋闷,日日饮酒消磨时光,反被父母责备,最后父母也只得答应他出外寻访,这一阵子,倒是心情好了不少,能吃能睡,身体也好多了。  他午时吃的饭,饭后沿滹沱河骑马往东走,一路春风习习,田间小麦返青,新翻的田垄一道道参差其中,三两家的农户正忙着挑水春灌、施肥播种。  午后的阳光更加耀眼,暖风吹得他昏昏欲睡,微微有些出汗。索性脱了外面罩的玄青色外衣,置于马上,取出折扇轻轻扇着。  见一位中年大嫂正挑着两只水罐轻晃着走过垄沟,便下马,几步走进田间小路,躬身一礼道:“这位大嫂,请问顺德路离这儿还有多远?”  那妇女停住脚步,看一眼少华,回道:“要是去路府还有二百来里路,天黑前你怕是到不了。”  “没事,我有匹马,紧着赶还可以。”  少华谢过,转身要走,被热情的大嫂叫住道:“看这位公子像是远道来的,这附近也没个歇脚喝水的地儿,我这里有刚煮的绿豆汤,你先喝一碗解解渴,这季节里缺不得水。”  少华抿一下干燥的唇角,可不,这一路水袋早喝空了,他感激道:“那在下就先谢过大嫂了。”  妇人走上地头,放下担子,拿碗倒了端给少华。  少华一边喝着,一边道:“去冬这里下了不少雨雪,旱情也缓解了,今年这粮食应该没问题了吧?”  那妇人用衣袖擦擦额角的汗,又用一条汗巾扇着风说道:“我们这儿去年还好点,麦子点上不少,有了这些雪,要是再下几场雨,不耽搁收成。那些旱灾重的的地方,去年颗粒没收,又耽误了秋种,怕是今春到夏都难熬,怪不得山东那边乱了,朝廷派了官兵过去才镇住。”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蹦跳着跑过来,热气腾腾的脸蛋挂着汗珠,对妇人道:“爹让我问,娘和谁说话呢,叫娘把水送过去。。”  妇人脸一红,叱道:“光天化日下,我能和谁说话,瞧他那点肠子,我一天到晚干的不比他少,他倒是没正经了,给他说,想喝就过来,我没工夫送。”  少华心细,注意到这位大嫂恬静秀气,年轻时一定也是个美人,他不想多逗留,放下碗欲走,又怕他们真的误会,犹豫着见地里的一老一少走了过来,便拱手施礼道:“老伯、大哥,在下路过此地,向大嫂问路,又讨了碗水喝,多有打扰。”  老汉道:“出门在外,哪里不能行个方便,别听他的,庄户人心粗嘴快,胡咧咧哪,公子别在意,这天干日头大,多喝点水再走。”  那年轻汉子也嘿嘿一笑,没说话,倒了水,坐在地头树下喝着。  老汉一边喝一边问少华道:“看你这打扮,像是城里大户家的公子,出门在外,怎也不带个随从,如今刚平了叛乱,世道可不太平。”  “没事,老伯,我当过兵,就有个把歹人,对付得了。”  老汉看看路边那匹高大的战马上挂着一柄长剑,笑笑道:“看不出公子还会武艺,空身行路,是想四处游历吧?”  少华不禁摸摸怀里揣的那张画像,此处偏僻,丽君也不会流落此地,便顺着说道:“是啊,就是想四处走走,刚才听大嫂讲,山东那边去年旱的厉害,今春怕也不好过呢。”  老汉忙道:“别听她的,妇道人家能懂啥,我刚听那边来的人说,皇上派了郦丞相去山东传达他的圣旨,那些赃官们都被抓了,还放了一批关押的人,给老百姓发了渡荒的粮食和种子,让他们开出荒地自救,免去三年赋税,好休养生息,要有这样的好官,谁还愿造反。”  少华在河北的这些日子,也知道皇上的罪己诏已颁布,可想不到自己刚刚离京,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想想恩师这山东一行作用不小,也去了自己的心事,倒是能踏踏实实放心走了。  他又喝了一碗水,与老汉一家告辞。  少华信马由缰,沿着春色怡人的河边走着,不知不觉改了方向,往东走了很远。心思时而轻松,时而惆怅,如今刘捷被扳倒,朝政已稳定,恩师辅佐皇上游刃有余,也应是政通人和了。自己这些年陷在战场上厮杀,厌倦了杀戮,没有战事的日子也挺好。作为武将,离了战事,自然会被皇上搁置,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此时只盼找到丽君,圆了自己的婚事,也好尽人子之孝,弥补对家人的亏欠。  想到这儿,他一勒马缰加快了速度。  傍晚的河水被夕阳照的波光粼粼,荒草新绿掺杂的河岸显得分外静寂。此处远离村庄,葱绿的树木掩映着河岸停泊的一艘小船,船篷里飘出一股饭菜的香气。  一位头发胡须俱已花白的船家,正在河边撒置渔网,网得四周已经固定,他把绳子拴好,正准备回船舱,听到岸上一声招呼道:“船家老伯,我路过此地,错过了住店,能否容我叨扰一晚,银子不会少你的。”  船家向岸上望去,夕阳里,一位白衣青年牵着一批枣红马正翩然伫立。看穿着虽像大家出身,却是一身素雅,并无奢华的贵重饰物,他看着还顺眼,便道:“你若不嫌,住一晚也就是,谈什么银子,要有钱,帮穷人去,我不稀罕。”  此人正是少华,他因心不在焉错过了住宿的时辰,才打扰这位船家,见老伯这样说,自觉唐突,抱歉道:“是在下说话欠妥当,还请老伯多多原谅。”  少华拴好马,被老船家让到船上,前舱的一张小桌上,一盘鱼,一碟花生,还有几个咸鸭蛋,酒壶在一个瓷瓮里温着,看来这位船家以船为家过的挺自在的。  老人见少华行事说话彬彬有礼,也客气的拿出一双筷子,一个酒盅,说道:“其实我在这儿过了几年了,很少进村子,有个人作伴说说话也挺好。”  少华道:“老伯这样的岁数,与世无争,清茶淡饭,在这滹沱河上撒网垂钓,也是人生一大乐趣。”  老人呵呵一笑道:“正是,每日一网鱼,一壶酒,一盏茶,一只曲,悠哉乐哉,就是为官时也无此畅快,强似受那些鸟气。”  老人清矍的面容,开朗的语气感染了少华,不禁道:“老人家的心胸,在下实在佩服,不知几时我也能如此无牵无挂,不问世俗。”  “看你小小年纪,就有此念,难道也有不顺心之事?”  “一言难尽,真不顺心也是过去了,只是在下心窄放不下。”  “既是一言难尽,就先喝酒,酒中自能解忧。”老人斟满酒盅,与少华饮了。  少华的酒量这一阵越喝越大,却也知道酒越喝越愁的道理,在老船家面前,他只饮了几盅。  那老人却是酒过半酣,话也多起来,从他的话里,少华知道他姓姚名循,曾是河间吏员出身,几年辛苦,也熬到了知府的官职。却因看不惯官商的作为,与同僚不合,弄得被人污蔑,五年前贬为庶民,借此一隅,过起桃源避世的生活。以他的说法,十几年苦学仕途,迷恋官场,一朝出世,便如过眼云烟,一身轻松。这种生活,既不同于青灯古佛的清苦,也不同于愤世嫉俗的潦倒,快活的很。  少华没对老人说出身份,只说自己姓黄,是官宦世家,也曾被奸臣所害,几乎家破人亡,至今未婚妻子仍逃亡在外下落不明。如今自己仕途渺茫,不知怎样才能打发这一生,说着也是连连叹气。  入夜,月光照进船舱,这一老一少,分左右躺着,少华一时难以入睡,思绪不能平静。  姚循看少华大睁着眼睛出神,问道:“睡不着?”  “嗯”少华应着。  “看你谈吐儒雅,也读过不少书的,不像我,读书就是为了尽职,秉性却是粗俗,容易想开世事。你们这些人心思太细,顾虑也多,想出世,难哪。”  少华偏过头去,对姚循说道:“老伯当初虽也看开世事,可几十年的仕途生涯不会那么容易放下,只是因权臣当道,世道无常才灰心所致。如今皇上英明果断,绝不会姑息养奸,郦丞相正直无私,主持朝政,处处维护良臣百姓。这样的环境,若要弃世遁出,只碍于心中的那份执念而已,我却跨不过去,所以心烦。”  姚循道:“黄公子这次游历,可是想试着放下这种执念?”  “也许是吧,我一面寻找未婚妻子,一面尽力放弃那些恼人的杂念,也希望能像老伯一样两袖清风。记得我学艺下山时,曾与师父约定寻师入道,师父还说我世缘难了,不想这条路确实如此。”  姚循笑笑,说道:“也别刻意,随心就行,不论是道是佛,皆是缘分,我什么都不信,照样活的像神仙一样。”这话说的少华也笑了。  听着身边姚循渐渐响起的鼾声,少华朦朦胧胧也有了睡意,就在此时,船外扑棱棱一阵响动。  少华循声望去,十几只野鸭子齐刷刷向河里飞去,此是深夜,白天都人烟稀少,夜里更应无人,这些野鸭怎会被惊飞?  战场养成的机警,让他再难入眠,便起身,蹑手蹑脚来到船头,轻轻一跃,隐蔽在树后,朝野鸭子惊飞的地方观察。有三匹马停在那里,离自己也就是有百米的距离,那附近就是一丛丛冬季遗留的干枯芦苇,正是适合隐蔽的地方。  他不出声响的接近后,发现确实有三个人在里面,黑色衣裤,若不是有月光照着,真难看出有人的踪迹。三人手里还各提一把刀,看样子累极了,半坐半躺,一点警惕都没有。  少华耐住性子等了一会儿,其中一人才道:“这里也不能久待,天不亮就得赶往沧州,要是再误了机会,我们的脑袋也就掉了。”  一人回道:“大哥,这也不怪我们,谁知他们防范这么严,那个带兵的身手比我们都强,那箭射的,两次失手,折了我们一半弟兄。”  第三人也道:“是啊大哥,我们出道以来,哪里这么怂过。这位丞相可真是狡猾,凡是吃的用的一点都插不上手,来硬的才吃了这么大亏。这次可要计算好了,再失手,就连机会都没了。”  一句丞相惊了少华,联系前面的话,无一不是与刺杀有关,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沉默一会儿,有个黑衣人又道:“我看这次成不了,我们就也逃吧,反正回去也活不了。”  “废话,你以为逃得了,这次是背水一战,决不能失败,沧州汇合后,我们再好好计划,不能仓促出手了。”  少华心里砰砰直跳,镇静片刻,才悄悄退回。知道他们一时走不了,又不能打草惊蛇,回舱后,悄悄拿了包裹和剑,准备不辞而别。  不想姚循一把拉住他,低声道:“你刚才去哪儿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少华看看船外,也低声回道:“外面有三个刺杀郦丞相的刺客,我要盯他们的梢,老伯千万不要出来,在下就此告别。”  姚循道:“看来公子说得对,执念不放,遇事便不会置身度外。”  “老伯不知,我也曾做过京师指挥使,这种习惯改不了了,况且这位丞相是我恩师,他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责无旁贷。”  姚循想想说道:“孩子,你一人身单力薄,怎敌得过他们,是否有用我的地方,尽管说。”  “不用,老伯是出世的神仙,难得清静,在下孤身出来没任何凭证,你就是给官府送信儿,他们也不会信,这些我能应付,只要别连累你就行。”  辞别船家,少华隐身岸边,盯到天快亮时,这些人才动身,他翻身上马,沿着踪迹紧跟而去。  少华却不知道,姚循也是一夜未睡,直到看着少华平安无事,追着那伙人走后,才对着少华的背影自语道:“年轻人,入世容易,出世难,恩义情缘有几人能放得下!”  他无奈的叹口气,回船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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