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敬随了君玉进屋,让下人在门外候着,又叫旺儿到里面的书斋给相爷研墨备纸。  少华苍白的脸上不禁飞起一抹红晕,低声给君玉道谢问安。并微微欠身,算是行礼。  秀儿不敢抬头,很快在椅榻边放了凳子,又在旁边的茶几上搁了诊脉的小枕,便退出去了。  君玉用眼角瞄着椅榻上的少华,似乎感受到了他面上的局促,内心的悸动,暗暗告诫自己,既已想好今日来的目的,就要先做到心定,然后是耐心。她不动声色的撩袍在椅榻边坐了,听皇甫敬简单说了少华的病程和诊治的经过。这些本不是多么重要,可她还是很认真的听着,从中感受一名父亲对爱子的那种焦急关切,由此及彼,怦然心动。  皇甫敬从居庸关归来后,对儿子便用了心思,就是在衙门也是一日几次派人回府询问,所以什么都知道,根本不用问下人。他一边看着君玉按着儿子的腕脉,一边心里着急,时间够久了,难道脉象不好,或是有凶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换个人,他也早问了,可现在他只能按耐着性子。  君玉从搭了少华的脉,就觉得脉象乱,拿捏不准,只好沉住气,垂了眼睑,也不看他。一只手在架起的腿上轻轻扣着,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实际上是在等对方心态平静下来。  终于奏了效,她又诊过另一只手,看了舌苔,对皇甫敬道:“老王爷不必忧心,脉象虽羸弱,却也未至十分的凶险,只是郁结非是一日形成,需要慢慢散开。小王爷如今咳嗽虽减轻,却不容忽视,怕是已深入肺腑,所以才有日日发热的症状。”  少华禁不住焦虑,说道:“我这发热也不止一日了,喝了药也就管一时。最初,烧的日日迷糊,全是噩梦,从小还未这样过,怎么也要弄张管用的方子来,别再让我受这种罪了。”  君玉笑笑道:“生病是急不得的事,哪有一吃就好的灵丹妙药,你这旧疾是隐患不假,可不至于如此高热不下,是你心火太大所致,听过急火攻心一说吗,这就是了。”  皇甫敬奇道:“最近他确实是为迎妃的事郁闷,可也不曾为此发过脾气,也未见他着急上火的。”  君玉道:“急怒不一定就表现出来,您应知他的秉性,他若着急,也于事无补,岂不是白给父母添堵,越是不说,越是憋闷,才成了这样。”  一语道破,少华心里一热,不是君儿,怎会如此懂他。  君玉见少华眼睛发红,定定的看着自己,忙立起身来,到书斋开方去了。  君玉把方子递给皇甫敬,又嘱咐几句话,略略一顿,便举步告辞。  见父亲要送君玉出门,少华慌了,鼓鼓勇气道:“丞相请留步。”  君玉停住脚步,缓缓回身。皇甫敬不知儿子会说些什么,怕他再惹事,便也留在屋里。  君玉对皇甫敬道:“您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好了,我正想与小王爷好好聊聊呢。”  皇甫敬这才出去,让守在门口的众人离远点候着,有什么动静再向他禀报,现在他提着一颗心怎能放的下,既怕别人听到什么,又怕屋里两人闹点什么。  君玉来时是做了充分准备,见少华主动留她,便等他开口好见机行事。  少华却是心里打鼓,君玉越是不动声色,他越是不知深浅,好想两人开门见山,也好想叫她一声丽君,可话一出口,却是从牙缝里还是挤出的恩师,说道:“上次是少华鲁莽,差点做了错事,本应早登门赔罪,无奈身体拖累了。”   “你有错吗?”君玉反问道:“可我觉得你是满肚子的怨气,那封信被你原封不动退回,哪里还敢让你赔罪,岂不是折煞本相了?”  少华满脸羞愧,一手撑着坐了起来,解释道:“那次是我喝多了酒,犯糊涂,平日我何曾有过这种对你不敬,如今我也知错了,你有话尽管说,我绝不会再犯浑。”  君玉拉了凳子,与他面对面坐了,思量着他这话,以他的秉性,就是生气,若无酒壮胆,也不敢对自己做这事,倒像是真的。  她换了种温和的口气道:“算了,事已过去,我也不计较你了。话倒是有,就是不知你能不能与我推心置腹。我们从初次相识到如今,一起渡过多少风风雨雨,论师生之谊、兄弟之情,比谁都近,可你竟不顾我的感受,一味儿的与我纠缠,你要让我怎样待你?”  师生之谊,兄弟之情,少华听了,就知她说的初次是指的慈恩寺两人相逢,即便如此,在几年相处中,君玉在他心里仍带有丽君的影子,潜移默化直到明朗。若说朝堂不认还有理由,如今两人独处,她都不肯承认,只能说是她无心。他默默躺下,望着空旷的屋顶,黯然说道:“相识多年,都是少华承蒙你的恩遇,不管你想怎样,我也不会怨你,都是我欠你的,死活我自己承受就是。你也不用顾虑,我不会再纠缠你,这种痴缠,我也累,很累。”  这正是君玉想要的,可真的有了,她却并不轻松,望着椅榻上的少华,闭着双目,憔悴消瘦,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这呆子,大概是不想再说什么了。她索性道:“说的对,你是欠我,以前的话全被你当了耳旁风,死活都是你自找的,日日丢魂落魄还像一个男人吗,父母盼你顶门立户,社稷需要护国栋梁,可你竟沉溺儿女私情不能自拔。”  少华被她的话一激,赌气道:“我是没出息,不如你这天子重臣,可我还有心,总比那没心的好,只是这颗心给错了人,被她摔的千疮百孔,再也回不去了,这些你都清清楚楚。我的品性你也知道,不需要讲这些大道理。”  君玉松了口气,这人还是有点脾气的。她稳稳坐着,不紧不慢又道:“我确实什么都知道,不就是为你的未婚妻吗,你也太执着,干嘛把心都押在她身上,你为她要死要活的,可她又不领情,叫我说,一纸婚书,退了就是,别让它弄得神魂颠倒的。”  轻轻巧巧几句话,让少华动了气,君玉那副局外人的神态也让他恼了,他顾不得头晕目眩,趔趄着进了书斋。  君玉不放心,也跟了进去。见他从书案上的黑漆描金匣子里,取出一个粉色绢包,里面包有一个绿色荷包,还有一方素色手帕。这些原是自己的东西,那个荷包还记录着她与少华曾经的眷恋,若不是亲眼见到,她也早忘掉了。如今见他收的像宝贝似的,不禁有些动容。  少华手里攥着这两样东西,靠着书案歇了一会儿,心里想的还是君玉刚才的话。深藏了多年的心事,无人诉说,这几日的委屈,被君玉怄的再也藏不下去,说道:“这两样东西我一直收着,总觉着它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相信丽君对我是真情。几年来,她目睹我为情所困,日日盼她回来,她却无动于衷。我常常劝自己,她不认是有原因,我相信与她的情分,就像傻子似的一厢情愿,可她到现在还往我心里捅刀子。说的好,一纸婚约,可这不单单是一张纸,那些曾拥有的过去算什么?我的情义又算什么?”  君玉见他手撑着书案,身体发抖,忙拖过一把椅子,放在他身后,一扯他的衣袖。少华顺势坐了,却一手抓了她的手腕,不肯放开,动情道:“我病成这样你都不肯认吗,难道你要让我死后还留下遗憾?”  “胡说,哪里就能死了,放开!”  “我不放!”少华上了犟。  “你,”君玉急了,叱道:“堂堂王爷拉拉扯扯,戏弄大臣,是何体统!”  少华一怔,顿时清醒,手松开了。他靠在椅背上,眼噙泪,咬牙道:“好,算你狠。是我无礼,抱歉。”  君玉忍着心软,又道:“你莫怪别人,是你自作多情,还把这种桎梏强加于人,这样双方都会苦恼,是不是你太自私了?”  这是少华心里最不愿想也是明知要面对的现实,可他难以接受,若是别人他还能忍耐,可话从面前这位自己心之念之、魂牵梦绕的女子口里说出,却是莫大的讽刺。他的脸由苍白涨得通红,抓着扶手的双手已经攥出了汗水,脱口道:“我多情,错了吗?从小我就在乎她的脸色,她高兴,我便也高兴,她不高兴,我就千方百计的哄她高兴,分手八年,我一直想着她,把她当成这世上最值得我捧的宝贝,一纸婚书她可以不在乎,可我倾注了多少心愿,想象了多少美好的日子。我是傻,竟不知她是在恼我。呵呵呵呵!”  他苦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赌气道:“我算是明白,你根本不是给我来治病,是要我命来了,就是想我死也不用拿话伤我,你身后墙上挂着剑,干脆捅死我算了。”  君玉与少华本就生有宿缘,又聪明早慧,幼时记忆深刻,君玉哪能忘却,只是她比少华理智,不会跟着情感走。如今见他气的满口胡说,伏在椅背上喘咳不止,不敢再激他,把自己那碗未喝的茶水端给他,柔声道:“别生气了,我是故意激你,这郁结之症必须发泄出来才可缓解。你为孟丽君付出这么多,她不但不动情,还置你于不顾,说来也不是什么良人。这种负义的人,不值得你这样,该多骂她几句才是。何况她留诗易装出走,应是混迹于形形□□人之中,恐早就不是女子的情怀,也做不了你的贤良妻子。”  本是发着烧的少华,刚才一生气,急的出了一身汗,热度也降了一些。君玉随手拿过案上的素色手帕为他擦汗,安慰道:“你放心调养,我会向皇上请旨,延迟婚期。”  少华听着开头还有些欣慰,听到后面竟是把她自己说成那样,又好笑又生气,他推开君玉,冷冷道:“你莫拿这样子好话搪塞我,延后又怎样,抛开丽君不说,若娶了那女子,连燕玉也对不住,她为我独守空房,已经是退了一步,再把个假的压在她头上,我能忍心吗。”  “那怨谁,当初是你一意孤行,不肯领回她来做婢女,皇上才一气之下下旨让你迎娶。”  少华道:“就是我错了,可皇上也不可以这样做,明明岳父母不认女儿,这女子就有欺君的嫌疑,即便当时不问罪,也不能随意扔给少华。那些皇宫的嫔妃,她们能在不明身份的情况下被皇上纳入后宫吗?难道臣子就不是人,皇权就能这样滥用?”  “你又胡说了,皇上是好意为你寻妃,你怎么能质疑。”君玉也觉少华说的不无道理,却是不能顺着他说,这可关乎到君臣关系,不能让他存有芥蒂。  君玉的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此时的少华又想起朝堂那一幕。当时他确实脑袋不清醒,鲁莽的很,一步步稀里糊涂成了这样。那几日他辗转病榻,一遍遍回想,幸亏皇上及时截住此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皇上对君玉的维护,却像是从一开始就刻意回避自己的话,难道皇上也早知道了?  想到这儿,他猛地抬头望着君玉,那姣好的容颜,俊逸的风姿,从丽君到君玉,都是他最爱,眼前这个无与伦比的女子,让他猛然想通了这几日的困惑。  君玉见他直眉瞪眼的看着自己,不知他又想哪儿去了,便道:“该说的我也说了,有些话你慢慢去想,这几日安心养病,皇上那儿我会为你周旋。”  “皇上,”少华沉吟一下,一定是,对,一定是被他知道了。见君玉要走,他起身拽住了她的袍袖道:“等等。”  君玉回身,扶住他道:“你还有事?那坐下说吧。”  少华一脸担忧道:“你想过没有,皇上有可能知道了你的身份?”  “不会。”君玉本能的回答,皇上是知道了,可也不敢给他说。话一出口,她猛地惊醒,改口道:“我是朝廷官员,岂有皇上不知身份就拜相封印的道理?”  少华急道:“我不是说这,你的身份若是被皇上知道,自古伴君如伴虎,谁知他会怎样,你须早作准备。”  “你又在胡说,我科举入仕,兢兢业业为国分忧,皇上能会怎样?莫不是你说话不算,又要打什么主意?”   少华苦笑,无奈道:“认与不认不是我说了算,我从小就在意她,难道现在还会逼她不成。我是担心你的处境,如今你也做到了高位,就是皇上不拆穿,也不会轻易放过你,若有机会,还是急流勇退,早早脱身才是。”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郦君玉上不负君,下不负民,无愧于天地,我为什么要求脱身,可笑。”  少华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便直说道:“你到现在还嘴硬,不认我没关系,难道你就不为自己着想,那皇上明知你是谁,才把个假的塞给我,你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  君玉气道:“他心里想什么还要你管,你懂不懂臣子之道,就是知道什么,他也没像你这样咄咄逼人。何况你说的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告辞。”她甩开衣袖就出了书斋。  少华被她一闪,趔趄了一下,一咬牙,也追了出去,把君玉挡在外屋门口,声音有些嘶哑道:“好,我不说你,说她,丽君从小的秉性我知道,她不归家我也理解。可君王权力高于一切,如何抗得,我如今也敬她是女中丈夫,这种性子岂会在后宫雌伏。一旦落入帝王圈套,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不用你操心,当今天子是睿智明君,哪有你这些小肚鸡肠,你病中昏庸无状,我不怪你就是。你让开。”  少华听了心里一凉,又羞又脑,似乎猜到了什么,惶然问道:“你,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你心里已经---”  君玉明白他要说什么,也没想到今日事情会到如此地步,少华想的已超出了她的想象,便打断道:“真是荒唐,你想哪里去了,我都懒得和你再说。”说完,就想绕过他出门。  不料少华仍是直撅撅的杵在那儿,那一脸的失落气愤,竟是认真的,说出来的话也是满满的醋意:“我没出息,我小肚鸡肠,我不怀好意,当然比不上天之骄子、龙子凤孙。情算什么,这世上最不能信的就是此物,既无情,何来负情,从此我也做个无心无情的人,就不会再担心负了谁,也不会被人所负。”  他这话是赌气说的,君玉听出他话里含义是指责自己,这种不被理解的气恼又不能与他争辩,憋的她心里难受,向前一步,推开他道:“你是疯子、傻瓜,给我走开!”  君玉这一推并未用多大力气,可忘了少华是病人,他腿一软,跌坐到地上,眼前发黑,手撑着地,一时没能起来。  君玉忐忑不安的正想去扶他,门外凤儿和苏娘子跑了进来,凤儿去搀少华,苏娘子就双膝一跪,哭道:“小姐,如今不是朝堂,您就认了吧,小王爷他一片苦心,都是为您好。”  苏娘子是听到君玉来的消息后,才匆匆跑到灵凤宫听信儿,这里面的纠葛她都知道,也存了点私心,自己女儿与小姐的命运连在一起,出路就在小姐的选择,君玉也早在认母时就料到了,也知道皇甫府的家人就在不远处候着。便粉面含威,呵斥道:“你是哪里的妇人,竟来干涉本相,一派胡言。”  苏娘子一愣,随即过去,抱住君玉的腿道:“小姐,您不认得我了?我是乳娘,不是您已经认过了吗?”  君玉哪能不明白,为了自己,两鬓白霜的乳娘至今未能与女儿相认,无奈这是在皇甫府里,自己还要狠下心来相拒。又疑心是少华的安排,刚才瞬间的心疼给气跑了,冲着少华怒道:“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招,这也是你的好心?串通了孟家乳娘来逼我就范,我这丞相是白当的么,还会怕这些。”  她想走,可乳娘死死抱着她不肯松开,嘴里还说道:“小姐别怪王爷,是奴家自己要来的,这官场可不是那么好呆,万一有事就晚了,还是---”  “住口!我看你年纪大,不忍加罪,还不躲开!”君玉说着,实在不忍心把她踢开。  少华被秀儿扶起,一手抓着门框,对苏娘子道:“您老起来,放郦丞相出去。”他的声音很冷静,没有丝毫情绪。  苏娘子默默站起来,退到一边。君玉松了口气,迈出了书房。走了没几步,听到身后秀儿慌的直喊王爷,明知无法回头,脚步还是停了一下,怒气还在,鼻子却是酸了,她暗暗抹去眼角两滴泪珠。  这一路,几位候着的仆人见相爷脸色不善,一个个跪着接送。在西琅殿外,皇甫敬忙着迎上来,君玉就知他会待客让茶,便直说道:“我还有事,不便再留,记着按方抓药,芝田心里的郁结应是散开不少,再稍加劝诫就行。只是这旧疾难去,需要长期调养,不可忽视,我就不来了,十天后,”她顿了一下道:“你可找太医院的袁兴,他的医术十分可靠。”  皇甫敬不敢强留,要送至府外,也被这位郦丞相阻止,看着她匆匆离去,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起儿子,便进了西琅殿,正碰上出来的秀儿,劈头就问道:“你们小王爷怎样了,没事吧?”,  “刚才发了一会儿晕,现在没事了,烧的也不厉害,我来问问,药抓来没有,好去煎上。”  皇甫敬道:“已经派人去了,等回来我叫他们给你送过去,”他想了想,又问道:“你听他们说些什么没有?”  秀儿可不敢说,只道:“奴婢在远处呢,没听见他们说的什么。”  “嗯”皇甫敬道:“没听见就好,以后这府里的事不该知道的,决不能多问,只管照顾好你主子的饮食起居就行,其它不是你该管的,否则这里也容不得你。”  君玉出了王府,没上轿,牵了鹿昭的马,跨上就跑,还说不许侍卫跟着,荣发措手不及,拉了一名侍卫的马,也追着去了,临走留下话,让他们回府去等着。  鹿昭哪里放心,领了两名侍卫,循着踪迹远远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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