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的梅林一年比一年繁盛,虽比不过江南,却是这京城一绝,尤其是没去过江南的人,对此景稀罕的很。冗叔尧一帮年轻人里,有两位南边来的儒士,借此谈起家乡景色,十分得意的描述着,引得同年们羡慕不已。北方人里也有不服气的,祝仕梁就拿出北疆的辽阔和雄伟来炫耀,一时争论的喋喋不休。把刚才接驾时的拘谨冲淡了。   今科蒙古状元余乾和两位年龄大点的没有与他们凑堆,正与赫英做一处聊着,孟嘉龄和恩师叫上姬沐仁躲在梅林桥边的石凳上说话。   近午时的阳光,向梅林洒下一片温暖,使人并不觉得十分寒冷。   梁鉴亲自检查督促着午宴的准备,大厅里五桌,中厅一桌,那间装潢小巧精致的会客厅,就做了皇上用膳的地方,不过也要看皇上的意思,或是与大臣同吃,就由皇上决定。至于宫里的侍卫,他们还要警戒,只能是大盆的菜饭,端到院里去了。   这次宴会,统共招待了一百五十来人,梁府算是破费不少,年节用度提前支出,还翻了几倍。可梁鉴翁婿却明白,这次皇上虽是便装出宫,按常礼接驾,但在朝廷里,也属荣幸了。   鲍硕进府,先是受了一众官员的拜见,又与王伯安等寒暄几句,便独叫了君玉,陪着在梅林里观赏。   君玉理应尽地主之谊,陪驾是应该的,她见吴集落单,便叫他跟着自己。   有美貌的女相陪着,嗅着阵阵梅花的香气,鲍硕心旷神怡,别提有多惬意。他挨近一株殷红的梅树,在一朵盛开的花朵上闻了一会儿,奇道:“觉得满园香气,怎么倒闻不出了?”  君玉解释道:“梅花的品种很多,这种红梅娇艳,易于观赏作画,香气却不抵素雅的品种。再说梅花香气清远幽深,并不浓郁,却能持久,殿下所闻,是梅园自梅开以来不断凝聚的清香,如今整个府里都能闻到呢。”   鲍硕侧头望着君玉,一身湖绿便装长衫,裹着高挑匀称的身材,脸与梅花交相辉映,分外娇艳。暗想,难怪她隐匿男子之列几年未露行藏,除了五官清丽,她的脸庞凸凹有致,是那种标致的英俊之气,加上儒雅气质,男装扮相,说她是略带女相的儒家公子,一点都不可疑。  他看的入神,直到君玉唤了他一声殿下,才脱口道:“噢,好,好好,真是极妙,妙极了。”  他把心思收回,放到眼下的场景,问道:“在北方,梅花并不多见,应不易栽培,贵府是怎么做到的?”  君玉舒了口气,回道:“岳父在家乡时极爱梅,进京时带了两个有名的花匠,几年中反复摸索,培育出了适合当地栽种的梅树,换了这府邸便开辟了这座梅园,如今已经繁花似锦,状如梅林。梅花原是被人拟作岁寒三友之一,不惧严寒,北方这片土壤照样能让它们生长繁衍。”  “就像郦卿,生在南方,却如移植北方的寒梅,冉冉而开,不逊松竹,有----”鲍硕说着,回头发现一位不合时宜的吴集,不禁住口,问道:“吴先生也在?”  吴监丞一躬身道:“回禀皇上,是郦丞相叫臣跟着的。”   君玉道:“臣请吴大人来,也是就官学教育方面想探讨一下,殿下也应看了臣的奏议。”   鲍硕‘哦’了一声,眉头微皱,这位吴监丞是父皇时尊崇的儒士,国子监的资深职官,自己从小被灌输儒学,一向都尊称他们先生,不敢失敬,就有不快,也没发作。  恰巧荣发和莺儿过来,荣发禀报午饭已快备好,老爷让请示皇上是单独用餐,还是与几位大人一起。莺儿回的是临风厅备了茶点,请皇上移驾享用。  鲍硕笑道:“单独吃,那不更是孤家寡人了?郦卿做东,又不能单陪朕,就凑一桌吧。”  君玉也道:“臣也觉这样好。”便对荣发道:“撤了中厅的大桌分席,这厅里大人都年长些,多上点清淡的,大荤大油的多给大厅里上。”   鲍硕道:“别,入乡随俗,我就与众卿同席。”  君玉看了吴集一眼,吴集忙道:“使不得,臣子怎能与天子同盌。“   鲍硕一笑,对他道:“朕登基以来虽多次君臣同宴,却从未同席而饮,就破个例,像你们平时那样,我也随意一回。再说,今日有几位还是父皇倚重的儒臣,论岁数应算长辈,就如朕的皇族叔伯和兄弟们,同席有何不妥。”  君玉知道皇上的性子,说好的要随他意,便对荣发道:“就依皇上说的,去准备吧。” 然后陪着皇上进了临凤厅。  莺儿斟茶倒水,又把几碟精致糕点端到皇上面前,低头告退。  鲍硕道:“这丫头好伶俐,还有那个荣发,让你□□的像模像样。”   “府里的管家老弱有病,他儿子忠厚实在,精细不足。这丫头从小在府里长大,信得过,还有一位我已经让她接管府里事务,俩丫头也管的顺手了,这次聚会就是她们操持的,忙而不乱,还算好。”   鲍硕赞赏道:“你手下的女子都不弱,像那个叫眉儿的,刚才我们走到石桥那会儿,离院墙近了些,我见她与个壮汉一跃上了墙头,这警戒,哪还用得着我的侍卫。”   若是吴集不在,君玉定会借机说几句,这会儿却不敢接茬,她走向书案,翻着一摞尺半的宣纸对鲍硕道:“皇上,这是他们乘兴而作,可有兴致一观?”   三人翻看着,里面笔迹各异,鲍硕不擅长作诗,却是读的不少,他抽出一份自己喜欢的字体,看着,指着上面一句道:“雪后初绽濯清露,白蕊倏然香翠微。这句好,濯,倏然,用的很形象,瞬间的一种,一种美。”   君玉看了下署名,是邬兆才,说道:“此人不仅才华好,还不骄不躁,性情温和,善解人意,以后也会是位踏实本分的儒官。”   她又将手里一份递给皇上,说道:“皇上再看这一首,以梅咏志咏人,也是难得的心境。”   鲍硕铺在案上,默默读着,盘弓斜映日,铁骨泣血开。艳借光明聚,香自苦寒来。猎猎逆风妒,铮铮梦魂埋。清风人依旧,君与梅独开。下面签的名字是冗叔尧。   读罢,鲍硕沉吟道:“这一首赞的梅魂,喻的风骨,怕是纪念一位故人吧。”   君玉道:“这冗叔尧颇有茹正林的胸襟,与他出身也相似,定是感喟茹大人风骨,前面借梅抒志,后面就是以梅比喻茹大人清风永存了。”   “难怪你对冗叔尧独具慧眼,我朝自茹修平故去,除了赫英,还未有人能与他比肩。”   吴集跟着皇上和丞相,一直没什么话语,仔细翻阅诗句,默默欣赏着,也禁不住脱口赞道:“这批进士文采是没得说,其中咏志的句子也不少,若是诗如其人,里面倒有些德才兼备的。”  鲍硕道:“从开了科举,成效显著,郦相和赫英、茹修平等人不都是脱颖而出的朝廷栋梁。”   “是,皇上说的是。”吴集唯唯应着。   梁鉴亲自来请皇上前厅入席,三人同梅林里的众人簇拥着皇上到前院去了。   一桌八坐,皇上独占上首,君玉、梁鉴,王伯安和两位太学的官员分宾主坐定,第一次与皇上同席,除君玉以外,都是拘束的很。   和福本是一直与皇上不近不远的跟着,眼下便照旧立在皇上身后,鲍硕道:“你下去与他们一起吃吧,这里不用你侍候了。”  “可是,皇上怎能不用---”   鲍硕打断道:“不用就是不用,这是在相府,懂吗?下去!”  君玉知道皇上用餐的规矩,尤其出宫时,他的饭食都是要内侍试吃,丞相的餐宴,皇上是怕生分了。   她便叫过荣发,在耳边吩咐几句,不大会儿,莺儿带着三个府里有头面的丫鬟,又给每人上了一套银质的碗碟,然后侍立桌边,为皇上和大人们斟酒布菜,这些丫鬟们也机灵有眼色,几巡酒下来,就掌握了大人们的口味,让几位客人吃的随意,放松不少。   与皇上同席,君臣自是彬彬有礼,酒也不会多喝。鲍硕两盅酒下肚,说道:“刚才我见赫英也来了,怎不叫他到这屋来,朕正想问他监察的事情呢。”   君玉是把赫英安排在这桌的,可他执意要与旧日同年一起,如今皇上发话,她乐的安排丫鬟去请,又上了一套餐具。   赫英来后,正好凑满一桌,他边用饭边给皇上简要叙述了近期的情况,由此谈起了朝政。官员们话也多了起来,从整治吏治,聊到官员的腐化,自然而然就提到了教化改革,各抒己见。  鲍硕一言不发,偶尔笑着看一眼君玉,直到一顿饭用完,丫鬟们捧来洗漱用水、面巾。  他擦着手对进来的和福道:“让府里的管家在大厅备好纸墨,给那些今科进士们传朕的口谕,朕出两个命题,一是回答自己应考的目的是什么,这题不允许有冠冕堂皇的三张相同答卷,必须是真实想法。二是朝廷几经叛乱赈灾,入不敷出,朕想再次缩减官员的俸禄,问他们可有异议,或能替朕解决这一难题。一个时辰内必须交卷。”  然后对君玉道:“郦卿陪朕去你的书房,那茶还没喝哪,就边喝边等。”  去临凤厅的这几步,君玉脑子没闲着,进屋坐定,她让丫鬟续了热水,便试探着想说方才的话题。   鲍硕道:“你奏议上说的明白,我都看了几遍了,刚才他们说了那么多,耳朵也装满了,我就是想问问,今日的聚会,你精心筹备,可是别有一番心思?”   “臣是想来着,不是皇上也有此想法吗,臣不过是揣摩对了圣意而已。”   鲍硕面色沉静,淡然道:“好一个揣摩圣意,还记得东汉杨修之死吗,你如今也会与朕动心机了?”   君玉心里也有些紧张,她小心回道:“皇上,臣子怎能与杨修比,他是名留青史的才子政客,家世显赫。臣不过一寒门学子,即使有点小聪明也是为社稷所用,哪敢恃才。今日儒生聚会,本意还是让大家赏梅助兴,当然臣也是为官员的德育考虑,如今肃政巡查起到一定的纠正作用,可端正学风却是选拔官员的长远之计。只是臣心急了些。”   “你建议取消国子监试贡,与科举并轨,朕是不同意的,这几年刚刚步入正规,国子监大多又是朝廷高官子弟,且蒙古学子最多,这些受氏族影响的少年,怎会接受那么多的儒学教化,再说三纲五常是朝廷推崇儒学的基本要素,若想再强化,你岂不是作茧自缚?”   “皇上误解了臣的意思,臣是说教化学生的德行自律、为官清明之道,这是儒家修养自身的真谛,非是那些死板的教条俗规。那些东西只能一时对统治社稷有效,却不能真正教化官风、民风。官不正,民心就乱,造成官场浮夸糜烂之弊、民间仿效污浊之风。”  见皇上沉思不语,君玉又道:“臣大胆再问一句,皇上是否顾虑深度推行儒教,会加速汉化,心里难以接受?”   鲍硕看着君玉,认真道:“我是蒙古人,从小又学习汉族文化,二者在我心里同样重要,我的族人都以祖先为荣,就像你们汉人奉仰华夏一样,异族同化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君玉道:“臣子以为,普天之下众生平等,任何血缘都不是固定的,五胡乱华,汉朝祖先就是匈奴后裔,北漠匈奴则融入鲜卑。鲜卑、契丹后裔也分裂成汉族和蒙古族,至于后来的柔然、女真、突厥和回纥等,都在覆灭融合中变迁,蒙古也是由鲜卑族衍化而来,早已融进了异族血统,汉族更是多异族融合的族群。殿下和臣子身上也难说不是流淌着一样的血脉。我们的民俗传统文化无不受融合的影响,族群的名字就是个记号而已。”   对君玉这番见解,鲍硕无可辩驳。   君玉又道:“天、地、人,是茫茫乾坤三种物体,这三种物体尚还要融洽合一,何况人族,更不可分割,人为地对立杀戮就是违背天地共存的理念,只有文明进步,和平统一才是天理。相对之下,一个族群的固步自封就是人类的退化,并不可取。在每个生命主体需要上,人人平等,更理想的生存是融合中的进步,为什么不能接受改变现状呢?”   鲍硕一手抚上额头,茫然笑道:“郦卿这番见解颇深,有道理,还要容我慢慢想。不过郦卿的另一奏议我倒赞成,取消官员终身制,庸官下,能官上,寓德于教,学教与官教结合,这办法新颖,可以一试。”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起身凑在君玉耳边道:“刚才是开玩笑,杨修岂能和朕的丞相比,下不为例。只是郦卿这张嘴可是不饶人,若论治罪,岂止一回,以后还是注意些,别过了朕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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