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最先来相府的是赫英,他们一直忙到年底,才匆匆结了手头事务赶回京都,昨日接到君玉的请帖,一大早就从家里赶来,趁着别人未到时,好与君玉多聊一会儿。 进了临凤厅,两人入坐,聊的自然是此次巡查的成果和出现的问题,赫英把写的一本厚厚的表章交给君玉道:“这是半年多来我总结出的重要个案,我的体会和想法都写在里面,丞相可抽空看一下。” 君玉接过,看着赫英道:“你这半年也辛苦,怎样,身体还好吧?” “没事,就是体重轻了点,精神比以前更好了,有了明确的目标,忙的也带劲儿。” 他喝了一口茶水,接着道:“要说辛苦,还是属下的那些官吏,他们在各州县往返不辞辛劳,还有紫云司的将士们大小案例都密切配合,付出很多。大人,说句不虚的话,论敬业和实效,在京城所有衙门中,我们是当仁不让的翘楚了。” 说完又补充一句道:“当然大人例外,日理万机的效率也是让下官敬佩。” 君玉禁不住笑道:“仁兄又见外了,我与你是同年,又数载共事,哪里用这些客套,你们的辛苦有目共睹。我终日缩在衙门里,风不吹日不晒的,哪里能与你们比。” 她也不唤下人,亲自给赫英斟茶,同时说道:“如今摊子越铺越大,年后我再给你补充点人手。也不用太赶,你们所做的不仅是腹里的整顿,也给其他行省起了警示作用,江南、陕西行台属地也抓得很紧,明年你们在这基础上,注重审查有无遗漏和包庇脱罪的假案,对那些确实有悔过的官员,也要给他们个自新的机会,这就是我如今想办的一件事。” 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道:“我还记得赫兄在科考前,是一名蒙古国子监的优秀学子,德才兼备。可因刘捷的插手,三次岁贡皆无缘举仕,你一气之下才参加科考,如今为大元顶起一片天,这一步真的走对了。你读书多年,对现在的办学模式有何想法?” 赫英说道:“自元祖创办太学以来,众说不一,各有弊端。我个人认为,国子监首任许衡的办学宗旨,从小收其心,养其德,在日常小事中学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行为准则,将你们汉家书院的儒家传统教育引入国子监,举官先育人的想法是对的。” 君玉道:“国子监历任职官里也有人一直坚守这种理念,可官学是与举仕结缘,在保举岁贡时,衡量、监督机制不规范,容易引起关节大行、相率谀伪的不正之风。先皇时,王太师曾赞同岁贡法不符合教养育人的理念,可当时岁贡还是激励学子的唯一途径,所以这想法未被重视。后来采用的试贡法,包括科举,学子在政治权力机制的激励下,传统道德人格弱化,沉溺于声名利禄诱惑,趋时文弃道德,这样培养出的官员,被功名利禄驱使,修身、齐家、治国就是空谈,怎会把百姓社稷放在心里。” 荣发匆匆赶来,说冗叔尧大人和一帮同年俱已到府。 君玉起身,对赫英笑道:“如今就数这些新来的进士们心气儿最高,来得都这么早。” 赫英道:“丞相的新弟子,自然要恭顺,先一步拜见了。” “春闱快一年,早拜过了,什么新啊,你这副主考也明白,这些朝廷新人不容小觑,后生可畏,咱们边走边聊。” 赫英跟在君玉后面,接着刚才的话茬道:“你刚才说的我都深有体会,无论试贡还是科举,都有一个既定的目标,就是做官。功名利禄在先,报国扬名亦有之,那些胸有大志一腔抱负的学子,入仕后,也有一些渐渐被官场所腐化,不争而退。” 君玉头也不回,轻声笑道:“宋真宗为鼓励读书人入仕,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沉溺了无数士子,误入歧途。那些视利禄如粪土的清高儒士,又不屑于官场的污浊,倒是一身风骨,两袖清风,江山社稷对于他们,不过是用来嘲讽耍弄嘴皮子罢了,更不可取。” 赫英道:“以丞相的说法,那些急功近利的庸俗和排斥仕途的清高皆不可取,下官也觉得这些人难成大器。可水至清则无鱼,丞相还记得绾秀姑娘那首诗吗,回家后我琢磨半天,似乎明白一个道理,包容万象,顺应天理,才是天地共存的真谛。” 君玉回头看着他,说道:“说的好,我也说句心里话,像我们这样熟悉官场、看透世事,却又勇担责任的人,世间不能说再也没有,确是凤毛麟角。偌大的官场职位,上哪儿去找这么多合格的人才?所以大多还要就地取材,教养化育的根本不能变,只是管理制度的不足,若与科考试贡结合,取长补短,相辅相成,才更完善。” “想法很对,可大人要知道,摈弃旧制,除了因朝廷不可控制的弊端,还存在当权者的选择,提倡儒学,尊重儒术,毕竟是拿来维持中原的统治,从狭隘的观念来看,还存在一个汉化或是蒙化的问题,我们皇上和那些---” 赫英的话还未说完,两人就已走到前院,一帮进士们不知是谁先看见,说了一声,就呼啦一下全都迎了上来。争着拜见两位老师。 君玉与赫英微笑应答,把他们让进大厅,这二十来人是君玉挑选的比较看重的学生,从学识、能力上各有千秋,当然,请他们来的真正目的并未与他们明说。 寒暄应酬不久,君玉那些翰林院的旧同年也都应邀而来,这些人已不比当年,如今君玉是当朝丞相,手握重权,自知同年的情分难以堪比,如此悬殊,哪敢再妄称,既受邀也不好推辞,一个个毕恭毕敬,以礼相见。 君玉倒是不好意思,说道:“今日乃是家中聚会,应以宾客之礼相待大家。几年来,不论什么变化,君玉始终没忘与众同年一起赴考,一起相聚京城的心境,希望大家放开随意才是。” 以君玉的心理,这确实是肺腑之言,那些心地坦然的必能会意。可也有些心思里有那么点酸溜溜的人,反而觉得丞相这话戳心窝子,令人有点难堪。只是不会让人看出来罢了。 □□等人一起笑着回应,同君玉进了大厅,与他们相熟的祝仕梁等几人过来见礼打招呼,客气的攀谈着。 君玉因上次请过三位军中的儒将,如今金彪远在两广,她便下了两张请帖,熊浩昨晚就回信说自己这几日军务繁忙,不便请假,望恩师谅解,改日再来看望恩师。这种婉拒她也理解,今非昔比,文人的这些闲情雅趣似乎离他远了些。 她陪着应酬几句后,走出大厅,让一个小厮叫来荣发道:“可派人去等着了?” 荣发道:“大人放心,他们一早就在宫外候着,一旦皇上起驾,会立刻飞马来报。” 君玉笑道:“行,你再多嘱咐他们一下,上到皇上,下到我那些弟子,一个都不能怠慢了。哎!刚才我见萧小从这儿过去,是不是他今日休假了?” 荣发也笑了,说道:“可不,他一来,见你不在厅里,就忙着找君眉去了,现在帮着她在府里安排警戒呢,叫他过来吗?” 君玉点头,荣发刚走,萧小就颠颠儿的跑了过来。 君玉见他满面春风的神情,问道:“你怎么也来了,今日可是大人的梅花盛宴,仔细着眉儿要逼你作诗。” “已经说了,不作出来不让我吃饭,上次她不相信是我作的,今天非当面就要。” 君玉道:“这小丫头咄咄逼人,别怕,过会儿大人送你一首交差。” 萧小忙道:“不用,我现在也能诌几句,大人帮我改改就行。” “行啊,三日不见刮目相看,你也长进了。” “哪里,是眉儿和师父逼的,我都会背不少了。噢,对了,师父叫我一来就告诉大人的,说他身体不适,今天不能过府了。” 君玉对此倒不意外,请他也是出于客情,这种场合,他不来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他让萧小口头一传,连个只字片语都没有,显见他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大厅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欢笑声,莺儿笑盈盈的提着托盘,领着几位小丫鬟出来,走下台阶,见了君玉,屈身一礼唤道:“姑爷不进去吗,里面正作诗呢,笑死了。” “还没见梅花哪,就兴致大发,倒底笑的什么?” 莺儿答道:“是韩大人和祝大人领头,还没赏梅,就凭空造了几首,刚才是韩大人说了一句,群英坐爱一树梅,祝大人接了句满园春色尽销魂,后来黄大人又来了一句,夜夜单思去岁花,韩大人说他是狗尾续貂,引得一屋子人搁那起哄。” 君玉听着莺儿一番学说,清晰流畅,夸她道:“好伶俐的脑子,亏你都记得清楚,学的明白,今日是府里的大事,比任何年节都重要,你用心管好,也别让夫人和静鹤累着。” 君玉刚要进屋,门房来报,王太师和孟学士已经进了府门。 君玉喊住莺儿,叫她去禀报老爷,自己先去门口相迎。 王伯安已经被梁鉴请过一回了,这次君玉相邀,本不想再来,可见请帖中言辞恳切,似乎别有深意,便与孟嘉龄相伴着一起来了。孟嘉龄还带了长子孟庭瑄,这个小人儿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个头都挨到父亲肩膀了。 君玉先与王伯安见礼,又与哥哥打招呼。孟嘉龄叫儿子给君玉行礼,庭瑄躬身一礼,略带童稚的声音道:“学生庭瑄向丞相大人问安。” 梁鉴也赶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庭瑄,夸了他一通的人品相貌。便接着王伯安进屋。 君玉拉住侄儿,看他双眼含笑,瞅着自己,便对孟嘉龄道:“令郎如此年纪,就勤勉博学,大了定也像孟兄一样满腹诗书才华。” 说完,拉着魁郎的手,也进了大厅。 大厅里本是此起彼伏热闹的很,见三位朝中大臣进来,便收了放肆,恭敬施礼。有王伯安师生和梁相在,这些人可不敢再卖弄学识了。 君玉清清嗓子,说道:“各位,还有一件喜事要晓谕大家,翰林大学士的大公子机敏早慧、勤奋好学,深得本相喜欢,承孟学士之意,我已收下这位弟子,今日正式收徒,各位也做个见证。” 说完对身边一个丫鬟道:“让莺儿准备吧,再把夫人请来。 这事是君玉早就安排好的,不一会儿就在大厅铺红毡、并排放了两张椅子,拜师是另有深意,所以繁琐的仪式一概免了。君玉道:“我与孟学士虽是同乡,但居外多年,那些家乡的习俗就从简,今日这午宴就权当庆贺了,孟大人看如何?” 嘉龄道:“就依丞相,犬子能拜在丞相门下,是他的造化,改日再请丞相过府招待就是。” 素华盛装来至大厅,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众位大臣和儒生们面前露面,以往君玉心虚,除了进宫,从不让她在外应酬其他官眷,使得她这位夫人成了众人眼里丞相金屋藏娇的神秘眷侣。此次露面,为素华打开了交际应酬之门,也为以后孟府之行方便,母女见面就指日可待了。 素华先见过太师和孟嘉龄、□□等官员,客气相邀他们的夫人来府做客,又接受君玉那些弟子的拜见。众人见丞相夫人举止端方,性温和,貌柔俏丽,个个敬佩这对天生伉俪,却也不敢正眼多视,违了礼节。 之后,丞相夫妇端坐上首,任庭瑄参拜师尊师母。君玉手把手带庭瑄写字,复又用笔圈了,庭瑄再次跪拜谢过,呈上拜师礼,素华又代君玉送了弟子一套珍品文房四宝。然后一帮的新科进士上前与这位小师弟见礼寒暄。 庭瑄小小年纪,知礼得体,生的眉清目秀,又是朝廷重臣之子,如今拜进丞相门下,前途不可估量,论礼节,论仕途,这些人自是不敢怠慢。 庭瑄含笑与师兄们一一回礼相识,又正式拜见几位朝廷官员。此时,国子监的两位官员也正好应邀前来,他又给太学的两位老师致礼。 司业姬沐仁原是汉人,先皇激励儒学,提拔儒士,先后给几名儒学官员赐蒙古名,以示重用,此人在恢复科举中也是王伯安的得力助手。另一位监丞叫吴集,国子监职官出身,是一位极力坚守以德教化,反对应试程式化浮夸风的国子监官员,两人经常争辩无果,今日见丞相相约,又收了国子监最小的学童为弟子,两人不约而同像得到一个信号,极力夸赞庭瑄聪明好学,又贺丞相新收弟子,总之是存了一己念头。 君玉怕父母惦记,便着人送魁郎和一名仆人回孟府,庭瑄与长辈们告辞出府去了。君玉这才让莺儿领着众人到梅园去,嘱咐他们尽兴,有兴致的,可以梅咏物、咏志,或咏人、咏学作诗一首。 丞相此命已下,众人兴冲冲一哄而去,厅里只剩王伯安、梁鉴和孟嘉龄,君玉又叫回赫英还有吴集二人,说有事要商议。 荣发从厅外进来,附在君玉耳边道:“刚才小王爷的回帖送来了,大人现在看么?” 君玉随手接过抽出,满满的一页纸,是用小楷写的一篇梅心赋,用眼一扫,不禁涌起一阵感伤,她忙袖了,对荣发道:“叫他们准备吧,皇上应该快出宫了。” 荣发走后,君玉把自己的意思说了,这几位便各抒己见,王伯安和姬沐仁意见一致,孟嘉龄也是受恩师影响,列举不少科举竞争优化教学中的长处,对旧的理念进行了批评。赫英、梁鉴曾与君玉交换过意见,两人一时没说什么。 独持己见的吴集却是不让唇舌,他的思路清晰,方案完整,集众家之长,融会贯通不独守一学,旨在对学生的教养培育,学习儒家经典和道德实践结合,培养学生治国治政、教化百姓的能力,入仕前就要奠定人才在道德主体人格的自觉养成。这一点君玉还是认可的。 没有多少时辰可争辩,君玉道:“这些东西争来争去无非是各有所长,不会有什么结果,我知道如今科举对儒学推广意义重大,也赞同吴大人的说法。国子监大多是官宦子弟,除了朝廷科举,他们的入仕出路大多在此。科举试贡是官员的进身阶梯,他们的人品直接影响到官场风气、百姓对一朝政权的认可,你们说这教养重不重要?” 君玉看了王伯安一眼,继续说道:“王太师尽一己之力说服先皇恢复科考,为儒学治国立了头功,可真正能让儒学真谛深入人心,却是任重道远。如今的治学带有明显的功利驱使,学生不以修身,不以养德,皆以投机渔猎剽袭为学,心怀己利,不畏公心。如此不正身,何以为官,即为官,不成贪官,也是庸官。” 荣发进屋,带来皇上的消息,皇上与一百侍卫已经出宫,不到半个时辰就会到府。 君玉舒口气,起身说道:“各位大人,请恕下官隐瞒,皇上一会儿就来府赏梅,刚才所谈并非我空穴来风,皇上也有此意,今日与众儒士聚会,就是想知道大家的想法,届时诸位同僚还要敞开心胸,这关系到纠正学风,以正官气的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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