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脚下,清河水畔,新添的一座座大小坟茔,没有墓碑,堆堆纸灰带着火花飞扬,纸钱满地,几十个送殡人连丧服都没及置办,悲痛与仇恨并存。 少华跟着曹进的身影找到此处时,已是后半夜,他借着树木悄悄靠近,已经看清这些人俱是青壮年汉子,自己并不熟悉。 曹进猛然闪出,说道:“我就猜你会跟来,咋甩都没甩掉,你不能过去,这些人都在气头上。” 少华拨开曹进,径直走了过去,这些人的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从少华的装束猜出他的身份,不禁围了上来,气氛立时充满了□□味儿。 “奶奶的,你还有胆量过来,弟兄们,这是他们的头儿,今天让他有来无回,血祭喽!”有人一开头,大伙儿操起地上的铁锨䦆头蜂拥而上。 少华本能的抽刀护身,却未还手。 曹进冲进去,却不知对这些弟兄们怎样说。 少华左挡右挡,后背还是挨了一棍子,他大声喊道:“大家住手,听我说,听我说完再打不迟。” 曹进抓住一把劈来的铁锨,也喊道:“弟兄们住手,先停下,让我说一句。” 大伙儿一停,曹进立刻道:“你们怨恨官兵我明白,可这人既然敢来,就是有话想说,若他想打,我们加起来也不是他对手,就听听他说什么。” 面对怒目而视的众人,少华道:“你们猜得对,我就是剿匪统领,对发生的惨剧我很难过,也很气愤,大概你们也知道官兵内讧的事,我手下有人杀了行刑的军官和士兵,已经犯了抗旨之罪,可这些不是他们的错,我会禀报朝廷,为枉死的人报仇。” “别说朝廷那些个官员,就是皇上算个逑,还不是他下的旨。” “就是,官府逼的人没了活路,反过来还要赶尽杀绝,咱们连家都没了,还怕跟他拼命?” “既然到了咱手里,就不能放他走,知道你是听皇上的,今天算你倒霉。” 众人七嘴八舌,少华被身后一人踹了腿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人道:“面对这么多被你们害死的老人孩子,你还有脸来,他们手无寸铁,根本就不会拿刀杀人,却死在你们的刀下,你要有良心,跪到天亮也赎不了你的罪。” 少华果然扔了刀,跪下说道:“你说的对,是我失职,没能阻止惨剧发生,下跪请罪是应该的。我此次来,就是要给你们说明白,我们一路剿匪的过程,是本着惩治首恶,对大多数反悔投降的人既往不咎的原则,郦丞相也反复嘱咐一定要查明真相,减少杀戮,避免引起更大的动乱,即便皇上下旨,也是不明真相,被奸臣蒙蔽,请大家冷静。” “冷静个屁,你都在这儿了,还给皇上脸上擦粉。” “皇上是他姐夫,能不擦吗,今天就让皇上也尝尝亲人被杀的滋味儿。” “对,杀了他,也让我们亲人在下面能瞑目。” “我老婆一辈子胆小,没惹过谁,今天就挖他的心祭灵,给她和儿子送行。” 人一旦被仇恨控制,尤其是一盘散沙的人,很容易酿成冲动后果,少华知道此事的危险,他提高声音规劝道:“各位不要冲动,若怕死我不会一人到此,可我死了,你们也罪责难逃,还是不要把事态扩大了。” 面对步步逼近,根本不讲理智的人,少华也有点无计可施,只得说道:“我皇甫少华从军以来,从未把刀指向过老弱妇孺,今天的悲剧也不是我愿见到的,可国有国法,恶有恶报,不是我一人能抗的,若我死能平息你们的仇恨,我甘心,可----” 他苦口婆心劝说着,索性心一横,拾起刀说道:“面对这么多无辜人被害,我也痛心,今日我就自我了断,也免得你们获罪,希望你们还是相信朝廷,相信皇上和郦丞相会公正无私,我死后,若你们终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就在我的坟头烧纸祭奠,我也会含笑九泉。” 这番话让一部分人分了心,曹进不由自主一把抓住少华拿刀横在脖颈的手,说道:“这是你的心里话?” “当然,我可以起誓,天地---” “够了,”少华话未出口,被一人打断,高垣从人群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沈长庚。 高垣走到少华跟前,把他的刀夺下,扶他起来,然后面对众人道:“皇甫统领在山东平叛,哪次不是从体恤百姓做起,这都是你们亲身经历,亲耳所闻,难道仇恨把心也蒙了吗?他好心亲自来谢罪解释,就是对此事看重,这种好官,你们逼他死,岂不是也没了良心。” 少华抱住长庚的肩膀,心情沉重道:“抱歉,我---” 长庚一摇头道:“高大哥也劝我了,此事真的不怪你,如你说的,真能查出真相,治了那些恶官,我们死去的人才能瞑目。” 高垣叹了口气,说道:“我早就劝过你们,这些人哪是什么义军,明明是投机的强盗,根本不是正人君子。你们耳不聪目不明,看不出他们叛乱的真相,搞得家破人亡,我都替你们难过。我年轻时也有不管不顾的时候,不识时机,弄得许多义士白白送死,至今愧疚。” 众人沉默良久,一人拾起少华的刀,双手递上道:“是我们不明真相,委屈统领了。” 少华道:“没什么,你们失去亲人够难受了,我不能挽回也是难过,不知你们今后怎么办?”, 长庚道:“我们现在是逃亡的人,不管皇上咋想,是不能在明处露面了。” 少华想想道:“若你们都无处可去,在下倒有一个去处,东征前,吹台义军在山上的营寨被皇上保留,如今那些不愿出仕的男女将领都在那里定居,你们不如去那里暂时躲躲,等查明真相,会还你们自由。” 高垣道:“这次叛乱内情复杂,又酿成如此后果,决不能让罪人逍遥法外,我与长庚商量过,想起草一份万民书,联名上书皇上,请求查证实情,公正的处理叛乱,惩治那些引起叛乱的祸根。” 少华点头同意,说道:“我们也有些怀疑的证据,可以一起呈交皇上,少华必竭尽全力,为死去的人伸冤。” 黑暗渐渐退去,曙光初照的原野,苍茫中透着霞光,隐隐约约已见到远处军队的巡逻兵经过。 高垣与少华见面,诉不完的相知旧情,一直送他到大营驻地。少华约他进帐,说萧小如今已是一名出色将领了,还与一个姑娘情投意合,他与郦大人准备为他主婚,定了这门亲事。 高垣笑道:“我就不进去了,如今他也算有家了,亲事你们做主就行,这孩子有你教导我放心,他父亲在天之灵也会欣慰,我和他的关系,还是不要告诉他好,咱们乱世相交,难得一见,却是不得不分手,只要将军不计前嫌,天长地久,还有见面机会的。” 他们拱手作别。 新年的前一天,在梁府梅花尚未凋落前,平叛大军就赶回了京都。 忠孝王府早已接到少华的信,一片喜庆,这日午后不久,老王爷夫妇就在门口迎回了长孙皇甫佩林。 少华从马车上一一抱下两个孩子,为了亲近,这一路他一直没离开过马车。 萧小也跳了下来,他这一路也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从小在京城流浪时的所见所闻,讲故事一样说给这小哥俩听,最后总算让他们露过几次笑脸。 看着父母喜悦的神情,少华也放下一桩心事,他嘱咐秀儿给俩孩子洗澡更衣后,便对父亲说要先去中书衙门拜见郦大人,皇甫敬深知这次事态的严重,一直忧心忡忡,又嘱咐了儿子很多,才放他出门。 其实君玉早从少华托熊浩递来的万民书和奏章中知道了实情,见了他后,第一句就说道:“明日就是元旦,今天务必要呈交给皇上,我们这就进宫,有话路上说。” 鲍硕把两人召至御书房,先看了少华的奏章,又把高垣执笔的万民书反复看着,然后说道:“刘奎山先你们一步回京,说的大相径庭,看来他们也做了准备,死的这位将领是安国候的一个远房侄子,他们家族在早都是先祖重用过的武将,如今启用新政已经触动他们不少爵位权益,早就心怀不满,这次他们死死咬住不放,定要讨个说法,你们万不该冲动惹出这种事来。” 少华跪地请罪,说是因自己一时冲动下此命令,以至属下失手闯了大祸,请皇上治罪,同时辩解道:“下官非是抗旨不遵,是他们滥杀无辜才引起将士们气愤出手,下官也查出,处决的人中有两人身份未被确认,处决后也未验明,实属滥杀,或是借此毁灭证据,下官的奏章中已经尽自己所能提供了这次叛乱的疑点和证据,请皇上查证。” 在来的路上,少华就把自己替熊浩开罪的想法说了,君玉明知不妥,却深知这对金兰弟兄的情义,少华有着国舅和两次大功的身份,为熊浩平担罪责,两人都还判的轻些,就看皇上的意思了,便说道:“这次若刘奎山严格遵照皇上的旨意去做,也不会如此,这灭门的做法惨绝人寰,至皇上于不仁之名,以臣的意思,他们各有罪过,皇上万不可助长这些人的无理要求。” 少华也道:“熊副统领也是因竭力阻止才发生冲突,纯属混战中失手造成,并非有意,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他们矫诏,回来朕自会严惩,你明知圣旨已下,身为军队统领必须服从,却要下令阻止,还大打出手,你让朕的颜面何在,在大臣们面前怎敢一味地袒护你。” 君玉忙道:“这次叛乱的原因很多,尚待查清,臣建议,此事的处理先缓缓,等待查清后,处理起来就公正了。” “好吧,就依郦卿,不过为了平息朝中有些大臣的口舌,朕先免了你与熊浩的职,等此事尘埃落定再发落,不管怎么说,这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平息叛乱,是国舅的功劳,明日盛宴,也是庆功宴,你带熊浩和几位将领来,寡人会赏罚分明。” 又回头对君玉道:“这事牵涉到山东不少地方的百姓,你派个中正的官员调查此事,不可有任何偏见,再起风波。” 从宫里出来,君玉见少华沉默不语,一腔心事,便劝道:“你莫觉得堵心,事已至此,皇上也是不得已,等调查清楚,自会给你们个公正的说法。” 少华道:“学生确实有错,甘愿领罚,只是心里郁闷,皇上当年为太子时,曾与学生义结金兰,那时他胸怀坦荡,嫉恶如仇,是位立志强国爱民的君主,想不到今日说起刘奎山矫诏枉杀人命,皇上竟如此冷漠只看重颜面,让臣子寒心。” “你不要这样想,太子与君主的身份不同,作为君主是要顾及大局,个人感情不是随意用的,这也是皇上登基以来的变化。皇上的颜面不只是他的虚荣,还是大元内外对皇位的看法,不是儿戏,你身为朝廷军队的将领,干系着社稷安危,服从皇命是天职,皇上怎能允许你有半点差错,你应理解才是。这次你替熊浩担责,就是感情用事,恩师知你的性子,也知拦不住你,不过,你若不揽下,说严重点,熊浩就是死罪,现在你们双双被免职,是皇上念及你们的功劳,也给你这国舅留了面子,只盼皇上事后能再起复你,否则就是京师的损失了。” 君玉的这番话,少华认真听着想着,心情惆怅,说道:“恩师说的是,学生以寻常的眼光衡量帝王,是学生心胸见识浅薄了。替友鹤兄担责,无论什么后果,学生不后悔,做人若无恩义可言,便白活世上,恩师放心,学生再感情用事,也知道家国大义,倾其此生对朝廷社稷尽忠,不会做叛君之事。” 望着少华离去的背影,君玉心绪难平,这次平叛对他来说就是一次考验,考验着皇甫一族忠君爱民的底线,如同她的纠结一样,身为朝廷第一宰相,如何在皇朝统治和平民百姓之间形成一种对立的和谐,保持安定和平的繁荣景象,就是她的责任,就是她呕心沥血的宗旨。 为此,她斡旋于一众男人之间,时时忘了自己女子的身份,如此自信自强的大元丞相,也是少华和嘉龄面对这样酷似的相貌而不愿或是不敢去想去认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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