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到京城,少华无官一身轻,就那么个虚名,还赐假半年,他本不是个贪图名利之人,到了这种地步,也只好认了。除了妻子丽君是他最大的心事外,他也做不了别的了。每日被丫鬟奴仆们侍奉着用药进餐,母亲和燕玉又天天看视问候,父亲每每从外面回来,也要与自己聊会话解闷儿。在床上就这么躺了几日,再也憋不住,试着在园子里转了转,觉得身体已经好多了。 知子莫如父,皇甫敬以自己的心境体贴儿子的心情,可老王妃这几日却是分外高兴,儿子逃了一劫,如今赋闲在家,做了文官,她担惊受怕了几十年,终于有了安定的日子。每天看着孙儿玩乐,加上熊浩夫妇、兰台侄女和女婿都已回京,家里也热闹起来。便张罗着要把在孟府住了几日的苏娘子接回来,帮着料理琐事。 少华却是心情好不起来,每日在府里闲逛,不愿出门,也不愿见客。除了看着俩孩子认字书写,自己连书也看不进去,话也懒怠说。至于自己喜爱的那架琴和那柄剑,也是束之高阁,碰也不碰。这次回来他被看的紧紧的,一滴酒都没沾过,又丢了画像,弄得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安,一到晚上就没了魂魄。 燕玉带着俩孩子到厢房里午睡去了,少华趴在书桌上瞌睡。秀儿蹑手蹑脚进了书房,捡起地上一张画样。这一阵小主子抛了过去的习惯,一心迷上给自己画绣样,一张接一张,她哪里能用这么多,这人是绝对的不正常了。 她取了一件外衣给少华盖了,轻轻敛着桌上的画样摞好,不想还是惊了他,抬头睡眼惺忪道:“别收,我还没定稿。” 秀儿叹气道:“你这是咋啦,我啥时候问你要过,这些我一辈子都用不了。” “你别管,我喜欢,别的我都干不下去,闲的。”少华说道。他的画艺就是从给姐姐画绣样练的爱好,这种童年的记忆是他暂时忘却现实烦恼的唯一寄托。 秀儿无奈道:“你又不是孩子了,有些事逃不过的,还是去认认那个王妃吧,老夫人都说了几次了。” 少华道:“不去,她不是。” 从居庸关回来,他就从点点滴滴的感受里抹不去恩师就是丽君的想法,画像虽丢,那模样却已经刻在心里了。如今满脑子都是恩师的影子,赶都赶不走,若不干点什么,一定会疯掉的。 老王妃带着丫鬟玉翠来了,玉翠手里还用托盘端着一盘梅子山楂糕。说是宫里自制的,娘娘吃了很开胃,才派人送来。来人还传了娘娘的话,让国舅注意调养,多吃饭,才可早日康复。 少华不禁埋怨母亲道:“娘又对姐说什么了,不让她白为我操心吗。” 老王妃道:“我能说什么,你姐从失了孩子,我统共就进过一次宫,咱家哪像以前那些国戚,已经够憋闷的了,你爹还隔三差五的教训家人要恪守本份。这次你们父子不要命的去保皇上,咱这皇戚做的也够份了,别说你姐,就是皇上也该高看你一些,东西算什么。” 少华不敢再说什么,听母亲又催着他去见那位自称王妃的孟丽君,只好道:“不是说等我好了再见吗,这事不忙。” “什么叫不忙,这是咱家的大事,你不忙让谁忙?不是能走动了吗,你坐轿子去,哪能累着,你要再不去,我可要亲自去了,要真是媳妇,让她在外这么住着,像什么话。” 少华有苦难言,又不敢说实话,这节骨眼上,宫里来人,传了皇上的圣谕,命皇甫少华父子明日上殿认忠孝王妃。这下老王妃乐了,皇上出面,儿子就不得不去了。 少华却是一急,起身说道:“母亲快去回,就说我的病还未愈,不能进宫。” 老王妃一拦道:“你再胡说,这可是皇上的话,你敢不听?明日给我乖乖去认,说不好真是丽君媳妇呢。”说完与玉翠高兴的走了。 少华在后面喊着母亲,想去追,不想急的一阵咳嗽,停住了。 秀儿为他拍着后背,喊旺儿给小王爷倒点水喝,自己想也没想,溜出屋子,追老王妃去了。 在东琅殿大厅的天井里,老王妃听到喊叫,停住了,看着急急跑来的秀儿,不知出了啥事,问道:“你跑的火燎屁股似的,怎么啦?” 秀儿看少华难为成这样,脑子一热,鬼使神差的跑来,被这一问,又没胆了,抚着怦怦乱跳的胸口,一时没了话。 老王妃可看出此事有蹊跷,儿子一定有事,让这小丫头瞒的为难。便道:“有事你尽管说,我就知道这闷葫芦儿一定瞒了我什么,你是下人,不说实话,当心挨板子。” “老夫人,秀儿不敢,只是两位王爷都嘱咐过的,怕他们怪罪。”说着看看旁边的翠儿。 听到里面还有自己丈夫的事,老王妃不禁动气,这爷俩真有事瞒着自己。她让玉翠先回去,然后道:“你说吧,有我给你担着,他们不敢怪你。” 秀儿这才把两位王爷说的郦丞相像王妃的话说了,把个老王妃惊的嘴张了半天,才说道:“有这种事?就是说,我儿子的恩师像他媳妇儿?那位郦丞相?” “老夫人,这是真的,那位丞相,奴婢也见过,像着哪。从丢了那张画像,小王爷像丢了魂儿,还说他死的那会儿,丞相拼命救他,还哭过呢。他已经把丞相当成王妃了,哪还会去认别人。再说,那孟府里不也一直没去认领女儿吗。” 这下老王妃心里乱了套,堂堂大元丞相是女人,还是自己儿媳,儿子的媳妇是儿子的师尊,还是丈夫的上级。她不由一阵按耐不住的喜悦,这位显赫一时的朝廷大员竟是皇甫府订了婚的儿媳,不知是哪辈子积德,出了这等事。转念想时,又埋怨亲家,怪不得你们不认女儿,那还叫我们认什么儿媳?当年生辰八字,聘礼婚帖俱全,出事后,你们另行嫁女事出无奈,我们也没计较。我儿子这个女婿做的也不差,凭什么你们要瞒着,那些岳父岳母是白叫的吗?她这一喜一嗔,竟是想不了别的了,立时叫玉翠给自己更衣,马上就要去孟府质问。 玉翠道:“老夫人是换那套王妃命服吗?” “不用,我们也曾是多年相处过的姐妹,又是亲家,哪能炫耀这些,没的老爷回来又说我。那孟老爷也是清白隐居的前朝官员,什么没见过,也别叫他说我俗气。就拿我那件刚做的寻常衣服就行,我倒是要看看他们怎么面对我,还有没有这个情分。” 秀儿的一句话,激成这样,她不知是忧是喜。回到西琅殿,旺儿对她道:“你去了哪里,小王爷回灵凤宫了,刚才还让我找你,你快去吧。” 秀儿此时真想躲着这位主子,却也不敢不去,她磨蹭着进了灵凤宫寝室。 少华正横躺在榻上,望着上面的幔帐发呆,见秀儿进来,坐起道:“这一会儿想找你商量,你倒是没影儿了。” 秀儿忐忑不安道:“王爷要商量什么?” “就是明日上殿认妃的事嘛,府里也只有你最知道我,明明恩师就是丽君,现在回想起来,她也对我有情有义。不认我应是怕欺君之罪,或是恋着相位。她那样的才能,怎肯屈就别人,这性子我从小就知道。要论她的才华,嫁进王府是委屈了她,可我一向钟情于她,又有婚约,她怎会背弃我?以我对她的心,是要终生守她一人的,像我父母和岳父母一样两两相守到老。可我如今娶了侧室,就已是得罪了她,再去认王妃,还有什么脸面见她?就是不认回来,这一上殿,就是对她的亵渎,我是万不能去的,哪怕得罪帝王。索性我从那座假山上跌下去,把腿摔折了,也就上不了殿了。” 秀儿心虚,只是乖乖听他诉说着,不敢插嘴,听到后面,还是忍不住笑道:“你别傻了,本是个好好的模样,她都不想认,成了瘸子,她怕是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了。” 想着自己那种的模样,少华也噗嗤笑了,但也接着收起笑,苦着脸道:“那怎么办,总不能直接抗旨,父母哪会愿意。” 秀儿心里挂着老王妃那头的线索,劝道:“你就别想这么多了,她若对你有情,就不会在乎这些,明日去了,你一口咬定不认就是,皇上难道还能硬塞不成。” 少华还想再说,旺儿拿着一张请帖进来,说是尹府送来的。 请帖是祝仕梁的,一问表哥好些没有,二是报了自己荣登新科第二名的喜信,说府中已备下酒席,宴请至亲好友,若是表哥能来最好,甚盼。 少华看了也是高兴,自己因考前拒绝为他向恩师引荐曾觉得不好意思,如今见他靠真才实学出人头地,自己也算去了桩心事。本不该拒绝,可自己这心情哪里愿去应酬这些,便想婉拒。 秀儿却愿让他出去混混时辰,免得在家里瞎想,便紧着催旺儿为他备轿。又找出许久不穿的紫蟒官袍、金花犀玉带、玉佩璎珞一一为他整好。并用镶着墨玉的金冠把他发髻束了,拿雕龙玉簪簪紧。嘴里边还一直劝着:“这是尹府里祝夫人娘家的一件大事,她本就因这事对你不满意,不看她,还要看尹舅老爷的面子。祝家少爷高中,是喜事,他京城里亲戚少,叫你去也是给他撑撑面子,心里再烦,也要走走这个过场。好了。” 她左右打量着少华,见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了,便对旺儿道:“你叫上几个小厮跟着,可要盯紧王爷,多吃饭,少饮酒,早些回来。” 少华不禁道:“你既不放心,还叫我去干嘛,是你不愿听我在家唠叨才把我支出去,还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秀儿道:“对了,就是不愿听,啥事都要想那么多,不怕把心累坏了,出去走一圈儿回来,也许什么事都没了。” 少华觉得这丫头话里有话,知道也问不出来,便依着她的意思去了。 弄萧亭楼上寝室里,素华斜倚着雕花床头,看着已经褪却外衣、松了束胸的君玉。这几年的束缚也没耽搁发育,若不是那身衣服撑着,她仍是个窈窕女子的模样。蓬松的乌发披肩,灵动的眉眼,标致的隆鼻秀靥,那副恰到好处的皓齿润唇,配上越发饱满健美的身材,既有女子的柔韧,又有男子的俊逸。不觉看的呆了。 君玉瞅瞅她,说道:“今儿怎么了,这样盯着我看,不认识了?” 素华不由一笑,说道:“是看你好看呗,真真可惜了这副模样,你若脱了男装,这世上还不知有多少男人为你倾倒呢。”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足矣,一个就够缠的了,我是生生受了这副模样的累了。” 素华道:“这话不假,说你是害人精一点都不冤枉,天天罩着相雕官袍拿腔作势的当恩师,弄那幅画去勾魂摄魄,糊弄学生,幸亏是丢了。哎,刚才你说那画烧了,皇上真的没治你罪?” “真的,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吗,只是他让我做的比治罪还难哪。叫我明日处理王府认妃的事,这皇上摆明了是让我为难。” 素华道:“叫我说,这皇上可是给你留了大面子,既然见过画像,十有八九是认定,不治你欺君之罪,就是看你这丞相做的好,不想失去你,你可要珍惜这点,千万不可得罪他。” 君玉咬咬嘴唇,爬上床榻,与素华并肩坐着,半晌才道:“我现在是坐到风浪尖上了,你可知道,朝廷可不独是皇上做主,那些像我一样的股骨大臣,都是儒学大师,无论老少,男人气可大着哪,若知被一女子辖制,还不把我吃了。” 素华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抓住君玉的手道:“听我说,趁着皇上还能容你时,姐姐还是找个机会隐遁吧,神不知,鬼不觉的走掉,等到露馅就晚了。” “晚了,”君玉怅然道:“我已把自己供出去了,不瞒妹妹,我没敢给你说,那日去孟府,我被迫认了。” “什么?”素华一下跪了起来,面朝着君玉,两眼睁的已经不能再大了。 君玉继续道:“那日我就猜着不对,母亲虽说是身体不好,可这么多年好好歹歹的也没事,芝田又对岳母殷勤的很,哪里用过我。突然来请,若是别人我铁定是不去的,可她毕竟是我母亲,我牵挂愧疚这么多年,能不动心吗。没想到就是他们预谋好的,那日一进门,父母哥嫂和你母亲都在,盯的我心里发毛,就想跑。谁知床上的母亲一下扑了过来,就叫我的名字,我哪里敢应。也因他们这样骗我而生气,一甩手,把母亲是真气着了,两眼一闭,就昏倒地上去了。我那时竟连按脉都忘了,直接哭着喊了娘亲。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母子情深,芝田断气那日我也慌过,可没像这样乱了方寸。就像是准备好的,他们一下围了过来,弄得我话都回不过来,已经八九岁的魁郎带着小妹直喊姑姑,你说,我这可不是着了他们的道了吗?” 素华一句句听着君玉诉说,那眼泪就这么一滴滴越来越多,最后哽咽道:“我母亲,她还好吗?” 君玉一下哭了,她一手搂过素华,一手扯了被子为她蒙了,任她眼泪流在自己胸前。压制了一会儿冲动,才道:“乳娘身体很好,如今她大多时间都在王府住着,府里仆人拿她当主子侍奉,你不用挂着,她也知道了你还活着,我之所以没让你们见面,是怕知道的人多了,反而害了你我和他们,你能原谅我吗?” 素华停了哭泣,点了下头,说道:“你说是预谋,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就突然这样了?” “我问了,先头哥哥是怀疑过,可没敢想,后来他去王府探望芝田时,两人通了气,有了共识。又赶上那位孟丽君几次催着相认,母亲知道了又一心要见女儿,哥哥没了主意,才把我的事告诉母亲,这下不就成预谋了。” 君玉又道:“这就是我说的浪尖,当时我清醒过来后,千叮万嘱的不让他们说出去,怕惹来一家杀身之祸。可就是不放心乳娘,她可身受皇甫家恩遇,一旦他们家知道,就怕会以婚约为据,不管不顾。明日上殿我深怕出什么变故,可不就是我说的,想逃遁也晚了吗。” “那怎么办好?”素华拭去泪,主意全无。 “我本想,如果芝田身体未愈,再给皇上拖拖日子,等这一切稳了以后再说。他们却回说,忠孝王到尹府赴宴去了,都能吃酒,还不能上殿么,这条路走不通,只能明日见机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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