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回到内阁时,鲍硕正翻看着她已分类的奏章,一身浅青色丝绸罩衫,上绣的云龙图案不像以往那样古板,形象简洁素雅,纹脉流畅,色彩绣工十分精细。 君玉早听宫里人说过,自皇甫后进宫,皇上平日的便装都是她依着蒙汉服饰的样子择优设计的,后来皇上竟连朝服衮冕都改制了。这件衣服看来也是长华姐的杰作,否则哪有这么好的绣工。 鲍硕见君玉进来,抬眼看着,满意道:“不错,今日终于让朕看着舒服多了。” 君玉低头看看自己这身随意的便装,敢情自己平日的丞相仪容反而让他不舒服了? 她无奈道:“臣方才换了便装正想出去,所以没来得及更衣,不知皇上这么急着过来,有什么事么?” “噢,不是明堂有话要说吗,朕这一觉醒了,就马上想起了这事。” “臣,臣还----” “郦卿坐下慢慢说,今日不拘什么君臣之礼。” 君玉心想,何止今日,从他知道了自己身份起,就没正常过。 君玉道:“有些想法臣还没想好,只是感觉这件刺杀案是否结的太快了,敢在皇城周边公开追杀,并且我刚出城,他们消息就如此灵通,有预谋不假,可朝中无人他们也没这胆子,蒙赤的职位还起不了这作用,我怕是另有其人。” 鲍硕道:“这些个人我清楚,给他半个胆子就能做出俩胆子的事,帖木儿和樊玉也是皇城侍卫里的老人,不会有错。” “可帖木儿也曾是刘捷的义子,一直不离左右,皇上就那么信得过他?” 鲍硕停了一会儿,解释道:“这些我知道,父皇就因此撤过他的实权,他与刘捷是过密,可几次事件没查出与他有关的线索。毕竟他领侍卫多年,皇宫一直也是他职守,这次叛乱就是他切断了刘捷进宫的后路。” 其实君玉心里也只是猜测,并无证据,若真有事,也是这人够精明机警,况且他是德太后的女婿,皇家的驸马,德太后又不像太皇太后那样野心勃勃,这事她也不便再说什么。 她便转了话题道:“臣有件事还没考虑成熟,这次出事,臣有了些想法,如今刘捷的权势已去,皇上的新政施行在大明殿没有问题,阻力只会来自下面,他们没有了抵制推行的权力,只能被动的阻挠,或是不惜动用武力,朝廷的律法到了下面就不可调控,甚至出了皇城就没了效力,这种现象只能是改而不革,施而不行,与社稷百姓毫无意义。” 她顿了一下,见皇上的神色也是凝重,又道:“臣也曾就眼下最要紧又关系到民生的问题与皇上商讨多次,民以食为天,如今大多百姓所依赖的土地不断流失,没有了土地,就会沦为土地的奴隶,这种现象,无疑等于退回了过去。虽一时不可彻底改变,却能遏制,严控土地买卖,调控地租,对十分贫困,生活无着的民户,可组织移民,开垦荒芜之地。还有那些占据了大片土地的贵族和寺庙,若是向他们按田亩适度征收地税,用于资助农户开荒,既解决了这一部分的资金来源,也遏制了土地的无节制收购。另外,朝廷已经颁布的----” 和福端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个盖碗,里面是碧色澄清的温茶水。 君玉正说的口干舌燥,便端了碗一气喝了几口,额上顿时冒出汗来。 鲍硕端了,只抿了一口,便道:“这只能解渴,越喝越热,去,用井水浸两个西瓜,送到怡林阁去,我与丞相去那儿商谈国事。” 君玉忙道:“皇上,我看还是不用去了,臣也不热,臣还有---” 鲍硕没容她说完,便道:“你不热,朕热,这屋里连个风都没有,说话都憋闷。和福,怎么还不去,朕的话没听见?” 和福这才出门,站在廊下,冲着外面的几个小内侍喊道:“大家听着,皇上要起驾---” 鲍硕叱道:“行了,别喊了,朕就想与丞相清净走走,后面跟着一帮人更燥热。” 然后一回身对君玉道:“郦爱卿,随朕走走,边走边聊,外面凉爽多了。” 君玉知道,自己若不去,这皇上不知还会怎样,忙应着出了内阁门。 和福嘱咐两个小内侍去弄西瓜,自己远远跟在皇上后面听招呼。 这皇宫里每个区域都有专用的通道,且每个通道都是有严格的规制。这些蒙古人又怕热,道路两边遍植各种树木,通往御花园的这一路,树荫遍地,又是阳光西斜,有风吹着,倒也挺凉爽。 君玉却是顾不得看景,忐忑不安的想,自己这丞相也当了一阵子了,还是第一次跟皇上在御园谈国事,说起来也不算是稀奇,可自己是谁,皇上可是知道的。她走在鲍硕的侧后,不禁看看他的神情,坦然、沉静、庄庄重重的,倒是自己多心了,她舒了口气。 许是感觉到君玉的眼光,鲍硕舒展一下手臂,回头笑道:“明堂怎么不说了,刚才你说的很好,朕也想过一些,俗语说山高皇帝远,我这个皇帝就是再有心,没有下面有效的施行,圣旨就等于是张废纸。你把这些想法好好拟几份奏章,再跟那些大臣们合计,看看有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 君玉这才按着自己刚才的思路道:“臣以为,新政的施行是关键,下面肃政司年年考核,虽见成效,可依然有许多官员徇私枉法,与地方豪绅贵族沆瀣一气,无视国法,对百姓的利益有法不依,民怨日久,便是社会动荡的因素。” 两人说着话已登上怡林阁的台阶,鲍硕回身让了一下,笑着对君玉道:“明堂唠唠叨叨说了半天,其实你的脾气我都摸透了,若心里没数,就不会给朕摆这么多问题,说罢,到底你是怎么个主意。” 君玉也笑了,说道:“非是臣多说,皇上若不意识到这些危害,恐怕臣的想法也无法实行。臣是想,如今朝中已没有公开反对新政的人了,可暗的却是防不胜防。查出症结,制定措施,监督实行,少一样也不能达到目的。” 她登上依山石而建的怡林阁雕龙画柱长廊,俯瀚整个怡林苑的花草树木。远眺碧水琼楼、层层画阁,皇家园林,壮观宏伟,使她顿感舒畅。 她深深吸了口带着阴凉的清新空气,直接道:“臣想在朝中抽调一批官员,彻底清查监督重要政律的实施,负责巡查各路府的库银账目、土地田亩的实际状况,有些除弊的政律也需要进一步勘验时效,以利纠正。这些要形成一项固定的政务,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三个环节,可同步施行,先从皇城周边开始,逐步扩大到腹地,从北到南,把各省地方的实情牢牢抓在手里。” 鲍硕道:“这个想法很好,却是一项很复杂繁重的差事,派出官员必须是清正律己又吃得苦,还要有熟悉政务的能力。” “这些臣都想过,重要的是还要有胆魄,既是针锋相对,这些官员更是要承担一定的风险。我想,再组建一支特殊的军队,一面暗里保护这些官员,一面查探情报,与朝廷官员配合。这些人必须有严格的训练和规范,个体的能力要强,既不能兴师动众,还要有效的完成任务。” 一个内侍端了两盘西瓜上来,放在长廊里一张紫檀木的桌上,两人入座。君玉见盘里的西瓜被切成荔枝般大小,连籽都去掉了,还摆了两把银质的小刀,就知这是皇上的习惯。 鲍硕用刀尖挑起一块,没有立刻入口,在手里把玩着,说道:“明堂怕是连人都选好了吧?” 君玉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问道:“那皇上是赞成臣的想法了?” 鲍硕一笑,把手里的西瓜放进嘴里道:“啊,不错,又凉又甜,明堂怎么不吃啊?” 君玉只得扎了一块放进嘴里,一边揣摩皇上的意思。 鲍硕一连吃了几块,才道:“你说的我会考虑,抽调的官员必须慎重选拔,至于军队,也很有必要,我看过你们的历史,许多朝代都有王室的亲信,不过不能过于专权,搞得官员们人心惶惶。” 君玉道:“臣明白,不会像历朝那样,这些人只负责监督调查,上报后要由朝廷处理。臣也只是有这想法,皇上可亲自选拔人员,掌控他们的行动,臣只听命就是。” 鲍硕突然笑了,说道:“爱卿又多虑了,这件事就交给你,你可是先皇时就忠心耿耿,如今就更不用担心了。就是国舅,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有事干着,总比天天缠着你强。” 君玉一分神,口里的这块西瓜,没嚼,就下去了,呛了一下。边咳边想,皇上这话明明就是说我一女子与他的江山无碍了,可我若真有野心,也并非不能做到。这样想着,情不自禁的笑了一下。 鲍硕奇怪道:“明堂呛成这样,笑个什么?” 君玉抚着胸口,依然笑意斐然道:“我是说,皇上这西瓜,若是大呢,我就咬一小口,小呢,也无碍,偏偏不大不小与我嘴巴一样,可不就----” 她话未说完,后面就咽回去了,见鲍硕看自己的眼神异常,她这才意识到有些失态,自己还未在皇上面前如此放性过。她摸摸发热的脸颊,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心里想着如何早点出宫。 和福匆匆拐过长廊,上了亭子,向皇上禀报道:“方才瑞云姑娘做了水果蜜饯奶糕,问皇上可是在昭阳宫里用晚膳,好早点送到皇后娘娘那儿去。” 鲍硕不耐烦的随口道:“不用了,留她自己吃吧,皇后也不爱这些甜的东西。” “那---”和福有些为难了。 “那什么,朕说话还比不上一个宫女?” 君玉看和福下去,问道:“这个瑞云可是那个假王妃?不是跟了太皇太后了吗?” “又给我了,祖母打的什么主意我知道,可她不想想,那么多贵族女孩我都不答应,还会要她?” 鲍硕起身走了两步,回身靠在廊柱上,望着君玉道:“说起来她也是个心思活的女子,连皇后都被她哄住了,人也不错,可朕眼里,再好的女子也比不过----”说到这儿,他不得不住口,用一句叹息代替了。 君玉知道,如今宫里宫外对皇上纳妃的事传的纷纷扬扬,但她从不表态,倒不是不同意,是不忍长华的处境,明知此事挡不住,却不愿从自己嘴里说出。 鲍硕一脸愁容,把眼睛挪到廊下的花草上,又道:”明堂也知道我与皇后的感情,我从未想过纳妃的事,可御医们早就下了诊断,她若能生育,哪会有这些烦恼,况且她是因我失的皇子,我若辜负她于心不忍。” 听了这话,君玉这一会儿倒是理解了这位帝王为何对纳妃的事一拖再拖,也确实不能怪他薄情。平民家庭尚还要传承香火,皇家子嗣关系到社稷安稳,纳妃,这是不可逆转的事了。由此想到,若不是皇甫家有了长孙,少华的父母怎能会拖到现在还不逼他圆房。 君玉见鲍硕把眼光放在自己身上,这种话题本不是她想说的,却又不能保持缄默,便敷衍道:“皇上,历代帝王子嗣的传承,就是社稷的大事,确实不得不重视,若是皇后,皇后---”她眼前浮现出在临安总督府与长华会面时的情景,那张充满自信热情的笑颜,让她难以启口。 鲍硕苦笑道:“这道理我懂,哪家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可我就不想要这样的婚姻,都是为的利益,哪个大臣不想把自己家的女子塞到朕的身边,我不想受这约束。就想要一个喜欢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君玉感到他那双眼里深含的东西,已经超出了平日君臣之间的范围,不由心里一阵悸跳,忙把脸扭到一边。 听他继续说道:“皇后是我第一个心爱的女子,既不能与她双栖双飞,也要再找一个我看的上的女子才行,明堂,你明白吗,有些缘分并不是想要就有的,很难碰到。我却十分有幸,可不知以后有没有这福分。” 君玉坐不住了,她若再不承认这现实,就是自欺欺人了。少华说的对,她已陷入不能自己掌控的命运。 鲍硕走下台阶,招呼君玉道:“明堂随我在御园里走走,你还是第一次来吧,这些烦恼的事留到以后再想,现在高兴一时是一时。” 君玉即刻道:“皇上若无事,臣还有要事去办,告退了。” 鲍硕不快道:“就有事,也不在这一刻,难道你这么想躲着我。” “臣真的有事,臣也说过,皇上若是不计臣的身份,臣就是皇上身边最忠实的大臣,怎会躲着皇上呢。” “你,”鲍硕被噎了一下,“就是朕不计较,你自己难道就无动于衷?还能让朕像以前一样待你如兄弟吗?哪个男子能做到。” “皇上!”君玉看周围没人,一下跪了,声音有些颤抖道:“君玉是女子,可不是为取悦男子而生,虽在闺阁十七年,却存了副非女子的心肠。若是皇上把我当孟丽君,就押监入狱,以正视听。若皇上认我是郦君玉,就把我当成大元丞相,君玉一生为皇帝所用,无怨无悔,只是莫把我当成女人。” 鲍硕也不忍,伸手去扶,说道:“你又何苦,朕不是轻薄的人,也并未把你当成普通的女子,只是从心里喜欢你,会尊重你。” 君玉推开他的手,郑重道:“你是皇上,是万民百官的表率,为江山社稷理应充实后官,不缺情爱,既是喜欢二字也不要轻易说出。臣若看重情爱,也早就金蝉脱壳,完毕婚约。” “朕是皇上,一国之君,难道没权力喜欢一个女子?” 君玉以头碰地,声音哽塞道:“皇上,君玉已是犯了欺君之罪,生死全在皇上手中,君,若能容下臣子,就让我做一辈子男人,若不能容,也要尊重我是有夫之妇,否则君玉宁死也绝不侍奉君侧。” 鲍硕脸色阴沉,半晌无语,最终还是换了脸色,把君玉扶起道:“好吧,我也不愿做昏庸的帝王,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们都丢不下,有些话朕就不提了,还望郦卿不要往心里去。” “谢皇上。”君玉舒了口气,自己从离家入仕,闯了多少次关卡,这次仍是有惊无险,皇上毕竟还是自己眼里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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