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这场雨,使得夜晚的空气更多了几分凉意,分外舒爽。用过晚饭,君玉就在书房浏览这几日各地传来的文书信函。  张宜在信里汇报了山东地区治河的情况,今年雨季除了发生几处小的决口外,没有大的灾害,大片的农田秋粮长势很好,他们现在正忙着加固那几处缺口,提防上游更大的洪水。  同样是因雨季,南方的几股叛军偃旗息鼓了很久,当地驻军和百姓也松口气,过了一段安生的日子。  西部北部诸王的领地,因皇上顺利的平息内乱,又整顿吏治,手腕强硬,他们倒是安静了,就连平西王得知女儿的事后,也没大的反应,还上表自请不教之过。  这一切让君玉欣慰中也隐藏着一丝不安,入仕以来风雨不断,偌大的疆土、莫测的人心,她从最初时笃定的自信,一路搏杀走来,倒越来越变得不敢相信自己了,是成熟后的未雨绸缪?还就是像素华说的,自己是受累的命,心永远不肯闲着。  她给张宜写了封信,让他遣散河工,只留一部分人协助地方水监监测抢险,令他和其他官员一起回京。如今大都腹地因整顿,官员调动频繁,自己也需要他回京协助。  明日还要下发行文至江南、陕西两行台,先一步严格监察、自查所属十四道监察区下属官员对大元新法的执行力度,若有徇私庇护者,一经大督监查出,按刑律加倍惩处。  君玉手和脑子一刻也没闲着,待莺儿亲自跑到书房转达夫人的话,催大人回房就寝时,才知天已经很晚。想是少华被事情耽搁,今晚来不了了。  可当她刚回到弄萧亭楼下,荣发就匆忙来回,说王爷问大人睡了没有,今晚就要见大人。  君玉退步回身,吩咐莺儿道:“你去告诉夫人,今晚我与忠孝王有要事商量,请她先睡吧。”  然后吩咐荣发别惊动上房的老爷,只把少华悄悄带至书房。  君玉刚回到书房,就听见后脚刚到的少华问荣发,是不是打扰了恩师休息,她便在里面应了一声道:“没事,进来吧,我都等你一晚上了。”  少华进屋,给君玉施礼,君玉也回礼让座,两人客气的有些不自然。自从那日君玉与他相认并挑明自己的意愿后,几次公务上的接触都是十分尴尬,一别俩月,仍是如此,君玉心里甭提多别扭了。  她让荣发回避,亲自给少华倒了碗自己沏好的茶水,今日还是他们数月来的第一次单独见面。见他一脸疲惫,连一身的戎装都没换,就知有重要的事,否则他不会这么晚还坚持来府。便说道:“你刚回来,还没空回家吧?”  “是,我是午时回的,吃了饭就来这等你,没想皇上会召见,又回府衙忙了一阵,本不想再来打搅,可明日就要走。怕你上朝就见不到了。”  “明日就走?不是赫英他们要休息一阵吗?”  “这次是皇上的安排,赫英大人走前我会尽力赶回来。”  君玉把见少华的初衷先暂时搁下,问道:“皇上找你是有什么机密事吗?可否说---”  “我就是为这来此,”少华道,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看外面,除了秋风刮落树叶的声音,空无一人。便回身道:“丽君,有些事我不想瞒你,因为我也没人可以商量。”  少华眼里流露出的渴望真挚,彻底推翻了君玉最近的看法,看来少华这一段时间的疏远和冷淡,不过是为掩人耳目,所以他这句丽君叫的也倍感亲切,便不想再阻止他。  君玉问道:“皇上是不是对紫云司另有想法?”  “是的,”少华惊讶道:“你知道了?”  “我是按皇上的口气猜测的,你具体说说吧。”  “在组建紫云司时,皇上就十分关注,每个人选的资料他都看过,亲自做了筛选,说实话,这一点他比你都上心。”  君玉道:“我怎么粗心了?那是对你的信任。”  “好好,这句算我说错了。”少华一笑道:“最近我才明白皇上的用意,这次进宫我见到了铁季,就是皇上身边那个贴身侍从,如今他作为皇上的心腹专为皇上刺探情报,手下也有几十个人了。”  “铁季,”君玉沉思道:“就是皇上做太子时就形影不离的那个人?怪不得我一直不知他的行踪。是不是叫他与你合作?”  “不止是合作,皇上已经把他们并入紫云司,按皇上的要求,紫云司的行动分为两部分,一明一暗,明的是配合大都监巡查,暗里还要负责监视皇室宗亲那些举足轻重的人物,皇上命我尽快再训练出一批人来。”  君玉一听就明白了,铁季本身对皇上衷心不二,却仅是一名勇猛善战的蒙古汉子,没什么计谋。皇上又是一直在父皇的庇护下,先皇手下能用的人不多,后让刘捷和太后清洗了不少,可以说手下堪用的人,也只有少华。所以前一阵搁置他是在犹豫中考察,少华父子舍命护驾才让他有所心动,看来后宫取消嫔妃制也是与这有关了。不过皇上最信任的还是铁季,只是利用了少华的能力,这些想法她却不想对少华和盘托出。  沉默了一会儿,见少华是在等自己的看法,便道:“咱们这位皇上未登基前率真自信,从登基后大概才知先皇的无奈。他登基又未得到多数宗亲的拥戴,既锐意改革,就会脱离大多数宗亲贵族的支持,这些人又掌控了一部分军队。自刘捷死后,他们暂时群龙无首,各自揣着个小九九,都是皇上的心腹隐患,皇上这一举动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少华道:“我明白皇上的难处,也知他是一位明君,可以往这种建制的结果,最终会沦为排除异己的爪牙,这种勾当我心里很难接受。这一次,皇上就是因以前皇宫里的一件大案被人泄露,命我与铁季查清并毁灭一切证据,所有知情者一律封口,不过就是为了保存皇家的颜面和权威。”  君玉能体谅到少华的心情,一向战场运筹帷幄,以他的性子,怎会干这种事,还要承担政治上变化莫测的风险。可这次是皇上下了决心,少华的姐姐身居后宫,家眷都在京城,他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便劝道:“你不要多想,如今新政颁行,各处逆流涌动,维护皇上也是为了社稷百姓长久的安定,这些手段还是必要的。”  少华抬头望着窗扇外暗淡的夜色,悠悠说道:“放心,这些道理我也明白,皇上对我如此信任,又对姐姐独宠,这种眷顾我会报答,只是少华手里不忍沾上无辜人的血。”  “可我也提醒你,你若不接,别人一样会做,也难免会变成以职权泄私愤,草菅人命的机构,你既明白,就该尽力避免,亲自掌控它的命运。”  少华叹了口气道:“也许你是对的,我会尽力,只是不明白,皇上为何要瞒你这些,他不是处处维护信任你吗?”  君玉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想法吧,他曾说过,之所以亲抓新政的实施,就是怕我成为众矢之的,危及安全,其实,我哪里会害怕这些。”  少华憋了半晌,才道:“皇上对你可真是用了心思。”  君玉觉出里面一股醋味,见他低着头,看不见神色,便道:“你怎么又想多了,我对你和你对我不都是一样心思吗,就不能放下我以前的身份?”  我能放下么?少华心想,他抬头直视君玉道:“你真想一辈子不脱这身官服?”  “都五年多了,我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当初离家是被形势所迫,这几年看多了以前没见过的,也做了以前不能做的,我还是那个我吗?”  “是啊,你的目标越来越远,你的心也越来越大,我只是担心,终会有我拼了命也护不住你的那一天,”  他略略一顿,还是说道:“这事我想了很久,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只有天子,天子的权力或许能桎梏那些对三纲五常奉若神明的儒家言官,他若能救你,你---,你就进宫吧。”  少华的脸又扭向窗扇,君玉看不到他的脸色,也能猜到他心里的矛盾纠结,可自己却不爱听这种话。不由气道:“你怎么还这样,上次在临安出征时,你就说过这样的话,我又不是你身边的东西,你想放哪儿就放在哪儿。”  “我,”少华也一时被噎住,没说出什么来。  君玉又缓和道:“我为什么要进宫?当初我无视刘家的权势富贵,连皇上的圣旨我都不惧,难道现在我为保全自己就要进那个笼子,我若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与死何异?”  “说的轻巧,你想过父母吗?想过兄嫂侄儿吗?想过我的感受吗?就是不祸及家族,谁又能眼睁睁看着你走而无动于衷。”  君玉心里也被他说的一颤,转而笑道:“说什么哪,咒我,谁愿死了?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实现愿望,等功成名就,自然隐退田园,只吟风月。”  “怕你做不到,”少华一针见血说道:“若真如此,我宁愿等你到白头,可你那性子我算是知道了,雄飞已久,岂甘雌伏。只盼你在绝境时能安然退出,我就放心了。”  君玉道:“倒也是,不逼到份上,我真的不想退出,就是逼到份上,也算我的命不济,是终生憾事。”  “你不是不信命吗?从小卓尔不群,我耗尽心力,也未抓住过你的心。干脆,真到了绝路,我拉起一支军队,打天下,保你做皇帝如何?”  君玉白了他一眼道:“我也怕你做不到,你是什么人我更明白,算了,聊这些干嘛,你我都不是能放得下家国责任的人,走哪儿算哪儿吧。今日叫你来,本也是为紫云司的事,如今皇上已把皇甫一族推到这个位置,树大招风,知道的越多,越靠近皇上,须更要谨慎行事,约束府里别招惹任何是非,以免授人把柄,招来猜忌。”  少华似有所思的点点头,瞅着君玉,一会儿才开口道:“学生,”见君玉笑他,便自嘲一笑道:“我,其实我也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想过没有,新政推行利国利民,是民心所向,绝非是那些贵族能挡住的,却为何会阻力重重?若说以往是因监察不力,理由并不充分,大元的监察设置,应是历朝历代最严谨的。“  君玉沉思道:”说下去,你怎么想?"   “我从十六从军,耳濡目染了军队中对汉军的歧视,东征时,蒙汉同军,也不是做不到,可皇上就是不相信汉人,更助长了那些蒙古贵戚的优越。如今的监察机构里掌握权力的都是蒙人或是色目人,又大多是蒙古贵戚出身,像赫英大人这样的官不多,结果可想而知。皇上推崇儒学,实行科举,所用儒官有限,儒学治国对那些外族人收效甚微。没有学识的道德自律,这样庞大的官僚阶层,视权利尊贵为荣,哪里会在乎清正名节,实行新政新律,众生平等,谈何容易。不从根本上改变,你就是倾尽毕生心血也难奏效,更谈不上功成身退,隐居山林。”  君玉一直听着未插嘴,此时说道:“我也明白这弊端,可若知难而退,这中原大地迟早会有一天陷入战争,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皇上既锐意改革,我便会倾力相助,即便耗尽一生又如何。”  少华叹了口气道:“看透这些,我早萌生退意,就是因皇上有革弊的决心,又曾经与我心意相通,我才会全力以赴。只要你不放弃,我就陪你一生一世。”  君玉感动,又不安道:“你我一起同心努力即可,千万不要再为我误了婚姻,既不孝父母又对不起你夫人。”  “那是在下的家事,自会处理,天已很晚,大人休息吧,在下告退。”少华说完想走。  荣发端了一个托盘进来道:“王爷莫急,夫人让厨子做了宵夜,一起吃了再走。”  一股香气弥漫开来,两碗热气缭绕的小馄饨,君玉拿起调羹,舀了汤,轻轻吹着,宵夜还是第一次吃这个,应是素华的用意了。  她喝了一口,见少华用嘴吹着汤碗,端碗的右手颤了一下,又放下了,左手拿了羹勺搅着。便问道:“你手怎么了,有伤么?”  “没事,被刀子划了一下。”  “如今没有大的战事,还用你亲自去办。”  “是我急着破案,受骗中了埋伏,别问了,连我都觉得窝囊,线索被掐断,一点进展都没有。”  君玉也猜到是哪件案子,知道他对自己的用心不是轻易能被说服,便没再问。怔怔的看着他连吹带吃的下去大半碗,怕是连味儿都没品,脱口问道:“你没用晚饭吗?”  “从宫里出来就忙,又紧着来见你,怪得萧小跟在我马后面直喊,这会儿饿了,才想起来忘吃了。”  君玉起身,端起自己那碗倒进他碗里,又对荣发道:“还有多少,都给他盛来。”  望着荣发的背影,少华问道:“她是不是叫荣兰的那个丫头?”  君玉笑道:“就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给我送荷包的不是她么,这名字,我听吕叔说的,一晃几年,宰相门前七品官,她都出息成这样了,你--”少华一顿,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  荣发端了半碗馄饨进来,放在少华面前。  少华喝下碗里最后一口汤道:“不用了,我已经吃饱,这些大人吃吧。”  少华临走时说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这一走,也许年前见不到你,你在朝里朝外要小心,自己多多保重。”  荣发奇道:“看他刚才吃的那个香,怎么这些就饱了?”  “我想错了,他这心是难再收回去了。”  君玉见荣发呆愣,又道:“我饱了,这些你吃了,也回去睡吧。”  说完,她迈步出了临凤厅,踏着满地落叶,慢慢向弄萧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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